又一個春天,趙瑋在資善學堂中抄寫新學的《孝經》一節。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大雅》云:‘無念爾祖,聿修厥德——”
窗外又有窸窣的腳步聲傳來,且已響了好一陣了。他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人。女孩子家胡鬧,大約又是園中哪個妃子底下新入宮的小侍女。還不過十一二歲年紀,一無所知,也就沒有畏懼。
這兩張面貌似乎是常見的。像園中一紫一紅兩朵幼花,不離左右地依傍開放著。他記起她兩人,故無奈一笑,更引得窗外兩個女孩子驚聲躲避……半晌,著紅衫的那個搶先探出一頭烏黑鬢發來,掩著笑臉自窗欞邊繼續瞧他。
趙瑋覺得有趣,便也放下書卷平心靜氣看她們意欲何為。
她們早知道皇宮內有兩個小王子。一個傲慢肥胖些,倒是頗有帝王威儀,一個書生氣重,白凈謙恭,還沒見過——趁主人無事安排,偷閑來資深學堂瞧他一瞧,成為少女打發閑暇時光的冒險之旅。夏昭和謝秋兒入宮后結識便拜為姐妹,以求一點溫暖,自此行動都在一處。
夏昭年長,是姐姐,且父親在外朝做官,家中得些勢力,膽子更大。謝秋兒年弱,自幼顛沛流離,過慣孤苦日子,小小年紀心眼老成,性格多怯懦,便什么都聽夏昭安排。幾次來瞧趙瑋都是夏昭的主意,謝秋兒怕被處罰,只跟在后頭。
夏昭一身紅衣,眼中閃著狡黠與靈慧。她有機心,不怕人,任性自我、更有主見和選擇。與趙瑋四目相對也不怕。
同在這春意盎然宮殿中被捆綁了青春的少男少女,靈魂出竅似的,偶然為一種孤寂無聊的感覺擾亂心靈。一個在窗里,兩個在窗外,思緒不定——
僵持一陣,還是他熬不過,先抿嘴笑了。也就開口:
“你們幾次三番來,到底讀書有什么好瞧的?”
夏昭剛要回話,身后被謝秋兒猛然拽了一下,只見小女孩面色緊張,心知有異。再看趙瑋身后門口,分明出現一個男子身影,自暗處慢慢顯出來。
她二人便及時躲避去,丟下趙瑋不理了。
“我說你不出去玩耍,倒留在書齋。原來有佳人作伴。”
那同樣被賜了新名“趙琢”的少年趙伯玖,此刻大搖大擺進了書齋。他個子高過趙瑋半頭,身形更寬,濃眉大眼,宮里人說他生得“南人北相”,有龍虎氣概。趙瑋不欲理他,繼續抄寫。
“瑋弟,你這寫的是……”
他直接扭過趙瑋書案上的抄寫,筆墨未停,一筆還沒勾完,劃出好長,滿篇清秀字跡立時殷出一塊墨漬。
趙琢慢條斯理念著《孝經》上一字一句,像是他未曾聽聞過一樣。念到“夫孝,始于事親”一句,聲音雖緩,但有力。趙琢告訴他:
“剛才內侍來報,秀王府王妃張氏今晨薨了。”
他聽得很清楚,很清楚。
母親去了。
他不在場,甚至不是最先知道的那個人。
未曾照料病榻,雖然自去年冬天,就由張婉儀口里知道了母親的病況,心里也焦急,可學業繁冗,出不得宮。為數有限的幾次見到父親,對方態度冷淡,為避嫌,一句真切的也沒有。他只在夢里體貼關懷過母親,在夢里能夠回到八年前離開秀王府那個早晨,他為母親拭淚,說不去了,我不去了,而后母親恬淡一笑,萬事都休。
自此,他仿佛一點與秀王府的關系都沒有了。
趙琢得意的觀賞他面上慘戚。
“要不要回清霽堂好好哭一場,像個娃娃那樣撲到你張姐姐懷里?讓她哄你喝一碗豆蔻熟水?”
他從椅子上起身,正正地望定趙琢,血液涌上頭頂,更多的凝聚在拳頭上。他未曾料想,所謂怒發沖冠是這樣輕易便被激發的原始本領。
他可以多次言語侮辱自己,但張婉儀,是這王宮內第一個給予他溫情撫慰的人。養恩不輸親恩,他不允趙琢放肆!何況胸中萬種悲痛,無處排解,這血氣方剛年紀怎容人欺辱到頭上——
揮拳一記,打得趙琢毫無防備,閃身落地。趙琢很快站起來,咬著牙,提住趙瑋衣襟,很惱怒,很狼狽,更多是不相信。這個看來素日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兄弟,怎的突然生出膽魄氣量?十分不甘,拳頭打回去!
二人很快糾打在一處,清清靜靜讀書的資善學堂,不多時書本散落,桌椅亂倒,一陣熱烈嘈雜。底下人心說不好,四五個宦從趕忙近前拉開兩個打紅眼的王子殿下,各自安撫,趙琢力氣大,撇下來人,一記飛腳正中趙瑋腰背。
見對方被打趴了,趙琢頭昂得高高的,大步出去,并不在乎。
倒是急壞了底下的人。趙瑋受傷,不得不報,早有人飛奔出去報了張婉儀,另有些留在原地取干凈手巾替趙瑋擦凈臉上灰土。
他憤然掙開左右,步子搖晃幾下,很快穩健跑出學堂。宦從個個體弱不健,且趙瑋年輕力富,追了一陣便追不上,只得趕派侍衛在園中尋找。
又有哪里可以去呢。
趙瑋甩脫眾人,剩下他自個兒,開始迷茫。
八年間,除了偶爾節慶日子有上殿機會外,其余時間無非清霽堂和資善學堂兩個去處,宮殿雖大,盛景雖多,他并不熟悉。但此刻,他不想回清霽堂張婉儀身邊,怕自己忍不住還要掉眼淚,叫她發覺。自那日賜名趙瑋,他已經向她保證,再不掉淚,再不軟弱——可一生還要那樣漫長,要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如何保證得了。
他甘愿自己待一陣。平日里起居總有人陪從,此刻掛了彩,心里有傷,倒有機會飽覽園內春景。他信步走著,不拘東西,走到身上傷處不那么痛了的時候,看見一處花園。上匾有三個字“真珠園”。
原來是宮內一處給皇帝清修所在。琴臺、棋桌、石桌椅俱周全,在茂林修竹掩映下十分清幽安靜。張婉儀善下棋,平素也教他如何布局走子,趙瑋便坐在棋桌邊上,百無聊賴舉著棋子偶然地放、落。
一點淚水噙在眼窩里,想母親病死,卻不敢和棋子一樣輕易下落。這是皇宮,不是他可哭泣的地方。即便,四周只他一個人。
有人群腳步靠近,細碎的對話聲。他聽不清楚,也不想關心,眼中只有棋局,料想是侍衛終于找到他了,便等他們來“押解”自己去哪。
卻只有一個人來。步子輕盈但穩健,自他身后站了,道:
“黑子要輸了。”
音色十分熟悉。來人突然帶著威嚴的語氣:
“誰帶你到這兒來的?”
趙瑋愕然,轉身起拜。來人是皇帝趙構。
趙構下朝后有幾天都是來這里消遣,園中自有全國數一數二國手隨時恭候與之對弈。今日他發覺趙瑋在這里,便遣散眾人,獨自面對他,也是即興考量一番這未來可能的繼位之君。坐在棋桌另一面,趙構命他就座,拿眼端瞧一番,見臉上烏青帶傷,疑他不學好,有點帶怒:
“果真是逃學出來的,師傅是誰?”
“不怪師傅。是我自己跑出來,瑋兒甘愿領罰。”
他垂著眼睛,不看對面皇帝。手里一顆未落子的白棋,攥得緊緊。
趙構皺眉:
“朕國事繁忙,也未及問你的功課。這樣逃學,想應許多回了。”
“今天,是瑋兒第一次跑出來。”
“什么緣故?”
趙瑋搖頭,只一言不發。剛剛還噙在眼中的淚水因為委屈,因為驚慌,忍不住掉出來。他覺得羞恥,立時送了手里的棋子。白棋落進黃土,他忙裝作蹲身去撿,不叫趙構發覺他哭。
趙構看他瘦弱身影自黃土中找棋子,想起今晨秀王府報上的兇訊,一時洞察。也是可憐,他心中柔情升騰一陣,趙構并不狠心。
喚他近前。元懿太子死后,他時常想念親兒,而眼前這個孩子的生母也離開人世,際遇都是一樣心酸。基于移情,趙構問他傷處疼不疼,怎樣來的?
趙瑋哽著喉嚨:
“和趙琢哥哥打架。我打不過,才掛了彩。”
趙構知道兩個孩子的秉性,趙琢氣盛,趙瑋文氣,便猜測:
“他欺負你?”
“不。是我先動的手。”
趙瑋抬起眼睛,平靜宣告。也不說緣由,先動手打人,他知道無論如何,是自己不對。
趙構聞言一笑,為自己猜錯了,為這小王子并不似表面看來那么文弱可欺。馬上對這個孩子多一份欣賞,當今大宋,不也是一樣,都不要以為我們太軟弱可欺了——總有一日,打回來!今天在朝堂上聽聞岳飛和韓世忠部對金之戰又節節取勝,勢如破竹,他心情很好。
“你們是兄弟嘛……算了,小孩子打架,過幾日你們又玩在一處了。我看你剛剛在下棋,張婉儀教你的?”
說著,便攤開手掌示意趙瑋,對方將剛剛落在土里那顆白棋小心放在唇邊,吹去灰土,再恭敬交到趙構手上。
趙構臉上泛起溫暖的笑意。
父子倆落座棋局兩端,對壘,這年齡懸殊的兩個對手——實力上則不盡然。下過幾子后,趙構發覺趙瑋天資聰穎,頗通棋道,落子穩健且多留后招。
下棋時,他偶然抬眼觀察這少年王子,感受一點血脈里的相似處。雖非嫡子,他到底更像自己一些。那份氣度,那份從容,還有那副慈軟心腸——唯一所不同的時,趙瑋注視棋局時眼角若隱若現的一股殺氣,有些橫沖直撞。
“瑋兒。”
他停住落子的手腕,橫在半空等趙構說完。
“你可聽聞有一位岳將軍?”
趙瑋正在上風,棋勢大好,少年意氣一時不加掩藏,回稟道:
“瑋兒知道。岳飛岳將軍是我大宋的救星,率領岳家軍所向披靡!先后收復鄭州、洛陽等地,又于郾城、潁昌大敗金軍,進軍朱仙鎮……”
趙構把目光從棋局集中到趙瑋因興奮而微紅的臉上。
仿佛剛剛一場棋局趙瑋正派遣了岳飛做先鋒,沖鋒陷陣,殺伐不絕……好個少年君主。趙構感到一絲涼意,說不上來自哪,可就是突然不痛快。
腦子里盤踞著丞相秦檜奏章中一句話:“岳飛勢大,恐功高蓋主……”
他再向棋盤端詳一下,興致全無。
對面正沉浸在與父皇難得的親近時光中的趙瑋卻不察覺,還以為是趙構疲倦了,怎樣也不會想到自己話里失誤。哪里錯呢?岳飛是英雄,天下共見。
這正時,趙構一子落定,殺機一出,對面趙瑋少年無知,一時慌亂,讓趙構殺了滿盤。他有些錯愕,不明白為何剛剛還一團和氣的棋局怎么一時變作尸山血海。
他的黑子全部陣亡。輸了。
趙構卻表現得心不在焉,起身命宦從上來收拾殘局。瑋兒還是個孩子呢,趙構看看他失落模樣,心里安定些。
便寬慰他道:
“勝敗乃兵家常事,世上沒有常勝將軍。你要贏朕,還需多多練習。”
莫名其妙。趙瑋小小心思也知道了有些變化在剛剛悄無聲息的發生。他極盡恭敬,遵從趙構,似乎受教了。
“你練好了便派人來告訴朕。朕再同你對弈,還在這兒。”
趙瑋目光停在趙構臉上。他長得英俊溫文,始終作為皇宮里的偶像在張婕妤的敘述中出現,但他未曾以父親形象出現過趙瑋的世界里。這是第一次。他發現趙構也在望著自己,眼中閃著一點期許。
趙構性格多變,但人性總是相近。趙瑋順從恭敬他,且性格相若,多少得他疼愛。
少年不敢相信,父皇與自己約定再次對弈呢,等自己練好了——
“瑋兒回去一定好好練習,同時好好讀書,再不逃學。”
趙構又微笑起來了。這一次,趙瑋也露出乖順笑臉,皇宮中難得的溫情一刻。
出園后,他連忙奔回清霽堂,要告訴張婉儀今天下午在珍珠園他同趙構這番際遇。歡樂的心情還未沉淀,一入清霽堂大門他已赫然望見昔日秀王府仆從龍大淵率三五個仆從等在院中。龍大淵見面便哭嚎在他腳畔,腰間白綾醒目刺心。
他僵立院中,為皇宮內一次次變故和錘煉,到真可以放聲一哭的時候,反而無淚。
張婉儀告訴他,剛剛皇帝下旨到清霽堂,他,可以出宮回秀王府奔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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