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麗正門,就再沒有童年。
剛剛年滿六歲的趙伯琮此刻乖順異常,木然地跟隨父親秀王一步一步走入深宮。他心里只想著一件事,昨夜仆從自坊街給他帶回的那個小“摩喉羅”。那個泥娃娃是而今大街小巷最風靡的玩具,身著乾紅背心,系輕紗裙兒,手執(zhí)荷葉,言笑可人的模樣印在他心里。他后悔沒能再多看一眼,因為知道,那個擺在他房里的摩喉羅,再也不會屬于自己。而他自己,也再不會屬于秀王府。
他將屬于這座宏偉的宮殿么——這里極幽深,極富麗,也極為不像一個家。
安靜到平添恐懼的氣氛中,他被父親牽著,跨過門檻,走進內殿。殿上坐著一個男子,在他身畔坐著一位同樣緘默威嚴的婦人。殿下還設有兩座,分別是稍年輕些的兩個美麗女郎。他不敢抬頭看清她們的臉,只覺得沒有一個像自己母親那樣子。
父親在和殿上男子一言一語對話。他們聲音明明不大,經(jīng)由這殿內空曠回響,竟有些轟隆地在他耳邊。趙伯琮出神了。這些女人讓他更加思念自己的母親,讓他想起今晨母后在他床邊坐著,侍女為他換新衣裳時,她不似往常夸耀自己清秀好看,反而哭。她簡直止不住地哭,直到父親進門罕有地厲聲訓斥。
“你再哭惹得他也要哭了,到時候鬧到殿上去,皇上震怒怎么收拾?”
母親痛苦地將他攬在懷里,那握在手上把玩的摩喉羅險些掉了。他顧不得,小小手兒溫柔地替母親拭淚:
“母親別哭。我走了,有摩喉羅陪你。我叫它一直陪著你。”
她怔怔接過伯琮手上的泥娃娃,雙目泫然,凝滯。就在這猶豫的時刻里,他已被接管到父親手上,預備出門去了。
秀王心里一樣地不好受。可也有所彌補,這能做彌補的情緒叫作榮耀。如果事情成真,皇權將重新回歸太祖一脈。當年宋太祖有子而傳弟,“燭影斧聲”引得天下人揣測紛紛,矛頭均指向太祖之弟當年即位不法,弒兄實真。近來更有傳言在坊市中,說攻破開封城的金太宗相貌仿似太祖,疑來奪取當年為弟所占的大宋江山,因而爆發(fā)戰(zhàn)爭,以靖康之恥還報奪位之仇——當然多是戲言,可在有關的人聽來,難免入耳。比如秀王,也比如當今廟堂之上的高宗。
苗劉兵變中高宗獨子慘死。遷都臨安后,與宮內來往還算密切的秀王深知,以高宗的身體實是再難有子了。好在金兵暫時撤退,給大宋修養(yǎng)生息機會,高宗也及時任命岳飛、韓世忠、劉光世等人負責江淮防務,局勢暫且穩(wěn)定。但為計以后,帝國繼承人的遴選仍早需準備,高宗本不愿這樣快收納養(yǎng)子的,只因前日做了一夢——
太祖身披黃袍接受山呼萬歲,意氣風發(fā)之時忽然揪住在下面叩拜的趙構衣襟,兇神惡煞般呵斥:
“告訴你家先祖,皇位是我的!是我的!”
噩夢醒來,大汗淋漓。宋高宗午夜夢回不得不思,難道北宋之亡是因當年太宗篡位造孽所致?也罷,后繼無人,還位就是。逼于無奈,趙構于太宗一脈中挑選合適養(yǎng)子,看中了趙伯琮,也看中了另一個孩子趙伯玖。
也是這時候殿上的趙伯琮才注意到在他來之前,殿上已站了一個小孩子。看來與自己年齡相若,有些胖,有些沒精神,身體倚靠在一個眉眼威儀的女人一旁,頗為無奈地垂首不言。
宮殿里的聲音突然停止了好一陣,長久的沉寂中,小伯琮怔怔抬起頭,才發(fā)覺十目所視都向著他一個人。父親對之極盡恭敬的那個男人一雙細目,定睛在自己身上:
“同你的父親告別吧。”
他聽清了這句話。膽怯地回首向身邊父親,這膽怯不是因恐懼氣氛,而是恐懼氣氛背后的真相——如母親所哭的,他將被永遠留在這宮里了。從此能陪伴親生父母的,只有一個泥做的摩喉羅。
清亮童眼里泅了一汪淚。他說:“父親,珍重。”
而后行大禮叩首,長跪不起。將臉孔埋在地磚上,看不見父親臨走時的去影,然而聽得見,那陣曾經(jīng)令他無比安心的腳步聲漸漸地消失掉。
再起身,高高廟堂之上,坐著人世間自此他唯一的父——高宗趙構。
見他可憐,趙構心里也有不忍。他想起自己的父親,同樣的父子生別,確是不一樣的分別時刻。這小子日后起碼還有再見秀王的機會,而他自己呢——徽欽二帝被擄去遙遠北方,受盡苦楚嚴寒,這些不難想象,可他偏偏要自己想不到。
這些年他始終克制自己聯(lián)想。仿佛一經(jīng)想象,就身處和父親兄長一樣的苦寒之地,將隨時承受身首異處的風險——不,他再受不得這種辛苦。自逃出開封,他一再向南,一再狼狽逃難,逼迫到他只得向金人去信陳說自己的可憐:
“以守則無人,以棄則無地。”
守無可守,逃無可逃。身為帝王,最得意本事竟是向外敵“諂媚”,趙構除了不去想及,再無半點生存歡愉。
這遭遇令他不再愿意想及現(xiàn)實,反而能更多的寄托于幻想。他開始幻想能長久與金劃江而治,坐穩(wěn)半壁江山也好。什么收復山河,什么雪恥靖康,一概不在他能力范圍之內,他只要再無戰(zhàn)爭,茍全也好,偏安也罷,一世富貴安穩(wěn)才是趙構的“政治理想”。
他需要他的繼承人和他一副心腸。他不要好斗的,要好德的。
如何一試呢?
底下宦從在宮里飼養(yǎng)野貓,他聽聞過。叫過一人耳語,便不多時有一只貍貓自殿腳出入。身旁的小胖子趙伯玖登時來了精神,扯住吳才人衣袖要下去玩耍。
吳才人知是皇帝意思,頜首同意。
“你也去看看吧。”趙構泄露一絲微笑,向殿下男孩。
愛玩是孩子天性。剛剛與父生離的趙伯玖想來也是如此,忘性大,須臾功夫又得歡樂了。可這個孩子確乎有一點不同。趙伯琮只是聽話地站到小貓身邊,剛站了一會,便被從殿上跑下來的趙伯玖撞開。
趙伯玖審視對手一番,等他還手。可伯琮只是平靜注視他。
趙伯玖覺得這人沒意思,便專心蹲下身和貍貓玩耍。這只貍貓本正躺在宮外向陽處午睡,突然被人抱了進來仍懶懶地,不愛動。只睨了趙伯玖一眼,便沉穩(wěn)臥下。
“我叫你裝死貓!”
男孩猛然向著貍貓柔軟的腹部踹了一腳,一語雙關,諷刺趙伯琮懦弱。可這時候挨了打的小貓連連悲哀嗚咽,趙伯琮則突然醒覺似的,蹲下身將貍貓抱起護進自己小小胸膛里。
目露寒光,向著一臉驚訝的趙伯玖。對方?jīng)]料到,再欲發(fā)狠搶奪,殿上一眾觀戲的大人則及時介入了。趙構頗為沉吟地開口道:
“伯玖,回來。”
他心里開始有了偏袒。這最初的一面,便有了日后的好惡。雖然很淺很淺的一點意向,但趙伯琮這個孩子已開始真正走進趙構長久無人親近的內心。
他走下殿前臺階,一步步向著懷抱小貓的趙伯琮。孩子不知自己是否犯錯,小臉蒼白,眼神反而顯得黑黝。他就用這樣一雙童眼,摘取皇帝的心。
“把貓放下吧。跟我到殿上來,我為你選一位好母親日后教導你。”
近距離視線中的趙構,細眉鳳目,眼光溫和,身材瘦削,一身書卷氣。穿著玄色錦繡,步履從容,連拍上趙伯琮肩膀的手掌都是輕柔的。
“這是潘賢妃。”
他先介紹了殿上那身份最為尊貴的女人。可她面容哀戚,對趙伯琮只是淡淡地頜了一回首。趙構對她頗為體諒,很快便帶伯琮背轉她離開,似是怕勾動她傷心——
潘賢妃是故去的元懿太子生母。眼前的兩個小孩子令她悲從中來,遙想親子,怎能不悲不痛,也就無收養(yǎng)心思。
剩下的兩個女人,分別是吳才人和張婕妤。吳才人已在更早時候收養(yǎng)了趙伯玖,此時見伯琮剛剛與己子一番對照,心里更喜歡。她有意招攬伯琮近前。
趙構已俯身在他耳邊:
“和伯玖哥哥日后成長在一處,可好?”
不遠處,趙伯玖站在一邊揉捏自己的稚嫩拳頭,做給趙伯琮看。
他記得剛剛趙伯玖虐打一只小貓的樣子。
他無意和這樣的人長久往來。何況朝夕?趙伯琮搖頭。
他轉臉向一直無甚言語,但面容溫和的張婕妤看去。
張婕妤進宮不久,年紀不過大上趙伯琮十歲。但入宮來品行端正,為人不爭不怨,處事平和,頗得君心。且心思靈敏聰穎,熟讀詩書,尤善棋藝,常與高宗下棋解悶,故意輸陣兩場讓這烽火戰(zhàn)場上的連年輸家感受些虛假驕傲,便越發(fā)的得寵了。她與吳才人一排并坐,相比后者穩(wěn)健威嚴,更多些靈巧可人。
在小伯琮看來,張婕妤比起母后,更像個姐姐——
張婕妤同樣喚他近前,他走近了。在她細軟手掌下安然站立,一旁吳才人若有所失看了張婕妤一眼,對方不為所動,只顧端詳小伯琮。
“這個姐姐好。”他告訴趙構——他的新父,他的父皇。
趙構見二人投緣,也不反對,只是訂正他:
“從今起張婕妤便作你的母后。不是什么姐姐。”
趙伯琮若有所知,身上不多時便浸滿了張婕妤身上的脂粉香氣。像是蘭花。他覺得好聞極了,且蘭花靜神,令他在一天中的諸多變故里暫時的定了心。
對外,趙構如此宣布。兩子已定,同為太祖七世孫。因年幼教養(yǎng)宮中待年長再行封王。長子伯玖由吳才人教養(yǎng),居怡然堂;幼子伯琮由張婕妤教養(yǎng),居清霽堂。
清霽堂中飼有上好蘭種,看出是栽植來取悅張婕妤的。而堂外一排瘦竹,平添一片陰涼。沿竹林往西過小橋直通清霽梅堂,每到梅花開時,縷縷梅香便飄搖而至,使得滿室芬芳,常有春天般馥郁。
趙伯琮進清霽堂生活的那年,是紹興二年。
這一年張婕妤因教養(yǎng)趙伯琮的緣故,被晉為婉儀。她待他始終和煦溫暖,有幾分母親的驕縱,更多些姐姐的疼惜,趙伯琮每每從資善學堂下學歸來,都能遇見坐在竹下石桌邊等候他的張母妃。他也總能趕上她剛剛煮泡好的一壺豆蔻熟水。
以豆蔻花連梢煎,沸水煮之,清香撲鼻,兼有藥香。放在晚風中吹涼了,汩汩灌下喉嚨,又解渴又爽快。張婉儀每每笑著勸他慢些,再慢些——
這一回,趙伯琮下學后喝盡豆蔻水,連衣裳撒濕了也不管。張婉儀見他不對,自他手中一點點發(fā)力收走碗碟,退避下人,問他:
“學堂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他說,父皇下旨,今日,為他改了新名字。趙瑋。
——他不再是“伯字輩”兒孫了。
“母妃,我再也不能喊秀王……父親了,是么?”
被改了新名字趙瑋的男孩不肯相信。他想起自己今日在學堂里接詔時雙臉火辣的感覺。像是他為了皇位為了權利而放棄了親生爹娘一樣——可,他那時才只有六歲。誰問過他?誰為他的心去想過?
誰想過一個六歲孩子,也有自己的心,自己的念。
轉瞬時光,宮廷中不見雙親的寂寞日子,竟也過去八載了。
望著這個身高幾乎和自己相仿的大孩子——不,十四歲已不能稱為孩子了。張婉儀心知,她的伯琮長大了,下巴上開始長出青色的胡須,眉眼里開始有了堅定的光彩。她卻還當他是小孩子那樣,攬進自己胸懷,收容他不敢在人前傾瀉的眼淚。
她用自己所知來告誡他:
“伯琮,你記得,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面前流眼淚。以后,你更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流淚。你可知道賜名意味著什么?它不僅代表著你與之前生活的永訣,也代表著從今時起你是血統(tǒng)純正的王子,更高貴,也更有威儀。一切,再不容更改和動搖了。你懂么?”
趙瑋不應。他的道德和良心不許他與過去輕易訣別,更不允許忘記。他能答應張婉儀的,只是接受。不止接受這個名字,也接受從今日起來到自己身上的所有名號頭銜——
這時候十四歲的趙瑋突然想起了一件遙遠的心頭好,那個摩喉羅娃娃。曾經(jīng)他安慰自己生母說,泥娃娃將永遠伴隨她。而現(xiàn)在趙瑋想說,他自己就是那個泥娃娃,不會哭,不會笑,只會接受,只會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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