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落凡塵（四）

　　入夏了之后，街上的人也就少了，能在街上碰到的不是去上班做事的，就是擺攤做生意的。嚴石哪一種也不是，他是屬于在街上閑逛的。他不是丟了工作，是因為李家留下了他，他心里放松下來，行動也放松了。他喜歡在街上逛一圈之后再去看店，反正來買東西的人是絕對不會偷拿的。到了夜里，嚴石早早地關了門，吃了稀飯，就扇著芭蕉扇坐等著天黑。天一黑，就自覺地拿著小板凳往李家跑。這時候，他就會看見街上好多人拿著小板凳或是小馬扎往一個方向跑。大家心照不宣，這同一個方向，就是李家。

　　李家女婿是百貨商店經理，有了好東西給岳父大人也是人之常情，他們剛淘汰了黑白電視，就白送給了幫他看女兒的老頭。老頭心里高興，新奇物件又不想獨享，就把它擺在了院子里，讓大家一起看。大家開始是因為新鮮，后來就是因為無事可做而以此尋樂。大家搬著凳子坐在院子里，有時候還會有人拿著自家西瓜分給每個人，或者是看電視之余聊一聊別人家的事情。一般這個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會在院子里，包括李家的兩個女兒。

　　剛開始嚴石只是專心致志的看電視，后來在眼睛受不了的時候，閉著眼睛來回轉著眼珠做一些讓自己放松的動作。他的肩部緊挨著脖子的地方異常的僵硬，他將腦袋向后仰，肩膀高高的聳起來，那兩塊肌肉突然像是冒出了酸水一樣。不過他享受這樣的感覺，他長舒了一口氣，感覺身體坦然了許多。一瞬間，他猛地回頭，他有感覺，每次有人看他，他總是能無誤地回頭發現那個人。

　　順著感覺看去，穿過那個只穿了背心的買菜老漢和目不轉睛看著電視的婦女，看見的是夾在兩個女學生模樣的中間的那個人，是一個長相并不出眾的女人。可是一眼的感覺，他就認出了她，她應該是那個叫李茜蘭的女孩。她長得和自己聯想的不一樣，沒有那么老，一看還是個大姑娘。她羞澀地低下了頭，像是偷東西被發現的孩子。

　　之后嚴石有空的時候就去看她，看她的長相樣貌。她還是和以前一樣，臉上的雀斑只多不少，鼻梁依舊是塌下去的，眼睛也還是睜不開的樣子。每次看到好笑的時候，嚴石就會回頭看李茜蘭，她笑起來閉著眼睛，張大自己的嘴，露出了自己的牙齒，連黑色的鼻孔都展現了出來。一種莫名的感覺漫了上來，幾個夜晚下來，他經常去看李茜蘭，去觀察她的每一處讓人感到厭惡的地方。

　　每次嚴石都是最后一個走的，李家所有的人都進屋睡覺了，就連李茜蘭也進去了，屋外還是有一些人。看電視的人會在困意席卷上來之后打著哈欠拿著板凳踱步回家，嚴石就會在最后一個人走后收拾院子，最后幫李家關上門。走在空無一人的道路，嚴石心里總要想些什么，他從出門到進屋想的幾乎全是李茜蘭，不是因為對她有特殊的記憶，而是因為覺得李茜蘭真的如別人所言很丑，就連每一個動作都散發著丑惡的樣子。回去躺下，他還是不能忘記她的樣子，想到促使自己下山的人竟是這個樣子，躺在床上的嚴石就突然心跳加快，睡意全無。他估計在想，這段記憶真的是要毀掉才行。

　　嚴石為什么在李家那么受歡迎呢，這是整個鎮子上的人都在操心的。現在是什么時期，鎮子上的人都去城里做了工人，賺了好多錢，沒人還會留下來做小事或是種地。李家就需要一個可以幫他們看店的人，老李老了，店是看不下去了，但是不干了有可惜，兩個外孫又有自己的工作。這件事就交給了有大好身體的嚴石了。嚴石不是普通人，他是下山后的和尚啊，從小受到教化熏陶的，自然不會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李家留下了嚴石看店，人們都說嚴石是要做他們家的女婿了，就雖然是倒插門，但也有那么多的好處可以拿，替老李想著，誰愿意看自己養大的外孫在外面受苦。看著老李的神情，這事也是八九不離十了。嚴石不吃香，誰又吃香。

　　在去過幾次李家院子里看電視之后，嚴石開始盼望著去每天日落之后再去看一次電視。不是為了看李家二姑娘的丑樣子才去，而是因為有一個人讓嚴石心里記掛著，不是哪家的姑娘，就是他東家的大姑娘。

　　自從看見過另一個長得還算俊俏的姑娘走進了李家的里屋，嚴石就開始被那女的迷住。不是因為那女的有多么千姿百態，而是因為她本身就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氣息。像是春夏交接時候的空氣一樣最讓人舒服，就算不是明媚的日子也會讓人感到清爽一些，從身體皮膚的每一處紋路都在享受著這樣的溫度和細風。她帶來的就是這樣的感覺。她那張臉好像是略比巴掌大一些，臉盤圓潤得只能看出一點棱角，她的眉毛比常人還要濃一些，兩只眼睛像是雨后殘留在樹葉上的兩滴水珠，走路似乎是帶著風氣，直逼到嚴石的手中、眼下。嚴石也是看過書的人，盡管寺廟里學到的都是經文，但他下山之后也是四處找來一些看了，大體描述他也是記住了許多。他只覺得她與書中的大小姐差了太遠，但所給的感覺卻是相似的，嚴石聽住持師兄們描述過菩薩的樣貌，他也看過臉盤圓潤的菩薩，他覺得此人和菩薩是極像。

　　嚴石愛上了李鴻志的大女兒，那個人們叫做秋蘭的姑娘。他每天到李家看電視所向往的對象從李茜蘭換成了李秋蘭。李秋蘭不喜看電視，她大部分都是待在里屋內幫著打掃著房間。盡管如此，嚴石依舊向往著看電視的時光。可是夏天已經到了，天黑的總是那么慢，嚴石的心就猶如天邊暈紅的云，在被灼燒著。

　　那些閑聊的老人們總是什么都愛說，從外面看見里屋李秋蘭干活的樣子，他們就開始談論著這個能干美麗的姑娘。

　　“老李還真是有福，有那么能干的外孫女，長得還真的比她的妹妹好上太多。這樣的姑娘要是嫁給了哪家，真是那人的福分啊。”

　　“工作還不錯，在供銷社當售貨員，進編制的。”

　　“人家可是上過學看過很多書的，要是在舊社會，可是千金大小姐。”

　　嚴石一句一句記在心里，他記住了李秋蘭是在供銷社工作的，記得她是飽讀詩書的，堪比古代大小姐。

　　日后，嚴石不再盼望著去看電視，而是盼望著自己有一天可以拿著一張票去供銷社。他第一時間想到了黃三。

　　那天中午，黃三插著手站在門口抽煙的時候，斜眼看見了嚴石打路的那一頭往自己這里來。他把煙掐下了燒著火星的頭，把剩下的裝進自己工裝口袋里，迎著嚴石走去。

　　“吃了？”

　　“剛吃了，你呢？”

　　“吸著煙還像是沒吃的樣子嗎？”

　　嚴石一向喜歡直話直說，他開門見山說：“你有沒有糧票，什么票都行，只要能在供銷社買了東西就好，錢什么的我給，東西歸你。”

　　黃三抽出自己的那根煙，夾在手指間，一臉壞笑，說：“是不是相中供銷社的哪個了？”

　　嚴石羞澀一笑，低下頭，這可是嚴石從來都沒有表現過的。

　　黃三一拍腦袋，大聲說道：“你看我笨的，李家的大姑娘就在供銷社，那姑娘長得水潤，是不是瞧上了？”

　　嚴石趕緊換了神色，揮著手，讓他把聲音降下來。

　　“我知道啦，”黃三從自己的工裝夾層里掏出了一張，“別花太多，一張夠了，就要兩根煙。”

　　嚴石嘿嘿笑著接過，一路踮著腳跑出院子，后來又折了回來向黃三道謝，然后又跑出去。他是迫不及待去見他菩薩一樣的大小姐去了。

　　李秋蘭見嚴石從門口的另一邊走進來，就低下頭去擺弄著柜子里的東西，把它們一一擺列整齊。

　　“兩根煙。”

　　李秋蘭沒有抬頭，繼續整理，說：“我以為你是不會抽煙的。”

　　“幫別人買的。你知道我？”

　　“每天都見你來我家，我自然知道你，這鎮上沒有一個人是不會被知道的。”李秋蘭第一次抬頭看嚴石。這是嚴石首次看清楚她的樣子，其實仔細一看的話，李秋蘭的樣子普通到和那些走在街上的同齡姑娘一樣。

　　“你是從別人口中知道的吧？他們總是圍在一起說話，說別人卻從來不說自己。”

　　李秋蘭轉過身背對著嚴石，從最右邊的倒數第二層取出煙盒抽出了兩根出來。她轉過身來，側臉到全臉依次展現在了嚴石的眼中，她的皮膚不怎么白，但因為粉色襯衣卻襯著耐看些。嚴石想，確實是因為李秋蘭獨特的氣質才讓她獨立不同。他開始認為與眾不同也是一種好處，就是因為與眾不同才讓自己過了不一樣的生活。

　　“你看什么？”李秋蘭問。

　　“沒什么，你長得像是一個人。”

　　“像是誰？”李秋蘭的眼睛因為好奇睜開得很大，手里的煙被握住而忘記交給嚴石。

　　“像是薛寶釵。”

　　李秋蘭低頭抿嘴一笑，說：“沒想到你還看這樣偏門的書。”

　　那時候，像是《紅樓夢》這樣的書才剛開始流行起來，然而似乎只有女學生才回去看，似乎看這樣的書與戴眼鏡一樣成了有學問的人的象征。嚴石沒看過《紅樓夢》，但他看過插畫，插畫里的薛寶釵有一張圓臉，而且聽人說薛寶釵就是一個舉止端莊的大家小姐。可是他覺得李秋蘭不是這樣一個人，可是她一定看過《紅樓夢》，用富態的薛寶釵一定夸她一定比直接說她漂亮好得多。李秋蘭聽這話心里很是開心，第一次聽見別人用書中的人物夸自己，而且還出自名書，心中突然對眼前這個人生出莫名的好感。嚴石后來才知道，這一次是全憑運氣的瞎碰上了，因為李秋蘭與他一樣，只是從別人的口中知道薛寶釵。

　　正如嚴石一開始計劃的那樣，他在李秋蘭的心里留下了印象，而且并不壞。說來，李秋蘭并不差，可是到了這個年紀都沒有嫁出去確實是不應該，不過傳言說她是看不上別人。傳言的事情李家人完全不知情，傳言的內容也是不知的，因為沒有任何人將合適的青年介紹給李秋蘭，僅僅是他們聽說李秋蘭瞧不上。那些看著李秋蘭長大的鄰居，見那個從小蹦蹦跳跳的女孩長成了舉止端莊的女青年，心里替她盤算著千萬種人選，可這些人選全都因為那些傳言最后藏在了心里。

　　嚴石的出現對李秋蘭來說未嘗不是一種突然的轉變，她開始留意這個每晚出入自家院子的青年了，他和其他的青年一樣，只是做起事情來可靠許多。不知是因為自己開始留意他的原因，還是因為嚴石確實優秀，吃飯閑聊的時候總是會談論一兩句嚴石的事情。說嚴石或是能干，或是靠譜，或是長得很好，每一句的言語中都是相中了嚴石的意向。嚴石自己是不知道這些的，他是沒有機會去知道的，可是他對李秋蘭的感覺卻是變了一種。自從見到李秋蘭與眾人相差無幾的樣貌之后，他越發對她的想象加深，想象她像其他人一樣頂著暗黃的陽光走在路上的樣子、將袖子卷到小手臂中間略粗的地方洗碗的樣子、用手指扣著腳底洗腳的樣子，或許她的衣服在一個隱蔽的地方一塊小小的補丁。嚴石這樣想著，腦海里全是李秋蘭的樣子，以至于他已經忘了自己還要賣東西。

　　他的心思被黃三猜中了，黃三沒有直接找嚴石去說，而是像談論家常一樣說給了周大爺。周大爺一邊用禿了頭的掃帚掃著地，一邊把這件事記在心里。他對嚴石還是有印象的，那個念過佛的孩子，長得眉清目秀，一看就很有教養。他覺得或許李秋蘭能夠看上他。

　　天快要黑的時候，嚴石早早地提著小板凳到李家去了。可是李家吃飯慢，等他到的時候李家還有沒收拾完碗筷，院子也沒有打掃。老李就坐在里屋門口的空地上，一手端著一個碗，一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他打老遠就看見嚴石走過來，仰頭喝光了碗里的最后一口稀飯，站起來邊擦嘴邊走過去。

　　“這么早就來了？”

　　嚴石一看便知道，自己來的時機不對，一般這個時候已經有幾個人來了，可是這次只有他一個人先到，就連李家都沒有吃飯。他開始懷疑自己是算錯了時間。

　　他尷尬著放下了板凳，應著老李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等到了沒話說的時候兩人就自覺地看著周圍的環境。李家的院子不算大，但足夠裝得下晚上看電視的人。李家是第一個用水泥封上院子地面的一家，院子的角落里卻還留著一些土壇，種植著各種樹木，石榴、合歡、月季，都是有寓意的好植物，不像別人從地里薅出一把野太陽花就當做好東西種著。墻頭也是用水泥砌上的，這個高度正好能看見夕陽伴隨著夕煙落下的樣子，太陽的顏色像是燒得正旺的通紅的木炭。

　　嚴石回過神來，看老李正好也在看他的花花草草，他只得用做事情來緩解自己的尷尬。嚴石幫著老李收拾了本來就已干凈的庭院，又幫著架出了電視機。老李連連夸著嚴石的能干，嚴石竟不知所措，從沒有人在他的面前夸贊過他自己，就連住持都沒有這么做過，突然的有些不自在。大約是因為時間久了，大家對電視的興趣削弱了，再加上其他人家也都有了電視，所以來的人是越來越少了。不過李家還是會將自己的電視擺出來讓晚上無事可做的人消遣一下，李家本就是豁達的一家，他們全家都是這么一個性格。所以他家在鎮上的威信是不可估量的。

　　來的人都不是同一時間點，也許這個人剛來的時候，那個人正好剛走，所以周大爺進里屋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注意。等到所有人都離開的時候，嚴石把電視機搬到了它所在的棚子里，就見周大爺和老李笑著互相拍肩地出來。等嚴石已經走出去老遠的時候，他們兩人還在互相探出手來示意再見。

　　周大爺的聲音從嚴石的背后傳過來，他是在叫他。

　　“沒想到你小子這才沒幾月，老李那家伙就已經是對你那么滿意了。”

　　嚴石看著周大爺，全然聽不懂他在說些什么。

　　“我給他提起你，他就笑得合不攏嘴，臉上笑得像朵花，把你夸得也是朵花。”

　　“你們都說了什么呢？”

　　“沒怎么說，就是說你和他們家大姑娘般配，我就是那么一說，沒想到他也這么覺得，還說你是和尚出身，把姑娘交給你也是放心的。”

　　嚴石聽得已經是目瞪口呆，沒想到只是一個晚上的功夫，就已經把自己的終身大事給定下來了，還好剛才在院子里表現的還不錯，不然自己要么是得不到老李的歡心，要么是最后得了一個奇丑的李茜蘭。

　　“你們談論我了？那他們家的李秋蘭不也在聽？”

　　“姑娘家的害羞，剛一聽我把你倆放在一起說，就羞得上樓去了。我記得你是喜歡她的，小伙子情竇初開我明白，現在不正好提倡什么自由戀愛，所以給你們牽一個線，以后的日子就看你們自己了。”

　　說罷，他笑著背著手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完全丟下了背后走得慢的嚴石。他是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嚴石卻整宿沒有睡著。他翻來覆去思前想后，沒有想到最后竟然是這個給自己找活兒干的大爺把自己給介紹出去了，而且他還什么都不知道。這么想，他的心里都是格外的別扭，因為自己的大事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就被決定了，更何況李秋蘭也知道了這件事。嚴石翻了個身，腦袋壓在右手手肘上，心想要是李秋蘭不答應，那自己就是丟臉丟大發了，此后再也沒臉去李家看電視去了，就連自己的差事都不想去繼續做下去了。

　　第二日，嚴石拖著自己的身體做完了一天工，好在今天買東西的人不是很多，不然他總是會不由自主地說出什么荒唐的話來。從這之后，他再也沒去過李家，不過這樣的情況一直到老李的突然造訪才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