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落凡塵（二）

　　他惋惜著，而后又嘲笑自己，竟然會因為一個味道而如此失落。住持常說，世間的事都在一個緣，緣起即是相逢，緣滅即是別離。如此看來，自己與那女子那香味，便是有緣中的無緣，千萬人中次夜相逢是有緣，緣慳一面即是無緣。也許那女人一生都不會知道，她的味道曾讓人久久回味。

　　穿好衣服出了門，嚴石早早地到了供銷社那里，為的就是不被別人奪去了自己想要的工作。不過他這一次想錯了，根本就沒有人來詢問干活的事情，有一些問的也是那些無事可做的老人無聊的閑問幾句，然后又背著手離開。可以干活兒的男人都進城了，誰還留在這里。

　　那個管理事務的青年男人看著嚴石的樣子不像是什么混混之流，面相更是和善——畢竟是念了十幾年佛的人，就留下了他，讓他趁著剛來貨做了一天的工。

　　嚴石雖說看著很瘦弱，可是他還是很有力氣的，到底是孔武有力的青年，這種狀態只會越來越持久，那個管事的人自然要留下這么一個可以長久聘用的人。

　　正如那個管事的所預料的，嚴石確實在這里長久的工作了下來，并且一個人干起活來是比以前的任何人都要賣力。只是，那些看著他們干活兒的旁觀者看來，不過是三分鐘熱度而已。

　　嚴石順理成章的住在了這家廠子里的宿舍，就睡在進門第一張床的下鋪。住宿舍的人不多，與大部分人在鎮子上有房子住的因素關系不大，最主要還是缺少人手。這間屋雖然擺了五張上下鋪，但是住在里面的人遠沒有十個人那么多，最多也就五個人，嚴石就是最后的第五人。沒有人愿意睡在高高的上鋪，踩著又涼又硌腳的硬鐵桿上去不說，就光是這來來回回的幾趟就讓人感到麻煩。于是這上鋪就自然而然的成了雜貨放置處，另一個季節的滿是補丁的被子、破涼席、別人送來的茶葉末、供銷社里感覺兌了水的白酒，都在上面堆積著，哪怕是布滿了灰塵都沒人去整理。

　　與嚴石一個屋子的人都是來自鎮子上的，他們不是沒有家，要么是因為分家要么是因為新鮮，都住在了這夏不陰涼冬不暖腳的屋子里。雖說是有一些不盡人意，但是自在啊。

　　嚴石對于這里是最快適應的，畢竟自己一直住在幾人擠在一張土床上的禪房，而且被那些規規矩矩的禮教束縛著實在沒有現在自在。所以嚴石對這里是非常的滿意，即是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美好，至少沒有山上那么日短寒冷。嚴石是覺得自在，可其他四人卻不是這樣想的。嚴石在那些禮教中長大，雖然是有幾分厭惡那些規矩道理，但還是沾染了許多。而這些人，都是隨意長大沒怎么讀過書的人，便是無法忍受。嚴石在的時候他們便不好意思說什么不堪入耳的混賬話，又或是嚴石總是在他們面前表示著自己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再就是正襟危坐腰板始終不肯垮下來。

　　嚴石是剛還俗的事情不知在何時就開始相傳了，慢慢地也傳遍了整個屋子里的人。他們聽后與眾人一樣，滿臉的驚愕，隨后又是理所當然的表情。

　　“怪不得那小子一直那么多的事。”

　　“我見他平時吃飯的時候都沒有要肉，我以為是不能吃，原來是有這么個原因，難怪我的那瓶好酒放在他的鋪上都沒見少。”

　　“那時候廠里小二給咱們送了自己抓的魚，就沒見他吃，當時隨口問了句問他為什么不吃的話，誰知他真的就吃了，吃的時候還口中嘟囔著什么，沒準就是什么罪過啊的，我還真是做了壞事了。”

　　于是，這件事就瞬間傳遍了，傳遍了整個廠子里，加油添醋的，讓他的下山成了是為哪一個女子又或是覬覦住持之位不成，猶如當年他與住持的傳言。這事情當然會再一次傳到當事人的耳朵里，這是亙古不變的步驟。

　　之后的日子大家見了嚴石都是默默地離開，或者就是怪異的樣子和語言面對他，閑言碎語也隨著越來越多。那四個人倒是沒什么多大的變化，只是當五個人共同待在一起的時候就會莫名的冷言，特別是在開葷的時候，永遠都會藏著掖著等嚴石不在的時候再開吃。

　　可是嚴石一直忍者不出聲，知道快到端午的時候，他才開始做出一些行為來證明自己。

　　他拿出了一只放在自己上鋪的黃三的酒，晃蕩著透明的玻璃瓶直接按在了桌子上，手掌因為太用力而發出不均勻的紅色。

　　黃三立馬上前，想要拿回自己的酒瓶，說：“礙事了啊？我這就拿回去，當時說暫時放放，之后一忙我倒是忘了，都怪我。”

　　嚴石用另外一只手擋開他，說：“忘了啊，可別擱著壞了。”

　　“你說的在理，我馬上就喝了，等會兒吃飯了我就著小菜喝。”

　　“別啊，那么好的東西，大家分享吧。大家認識的時間久了，相處的時間也久了，馬上也有個節日，不如一起把它喝了吧。”

　　黃三本來賠笑的臉尷尬著，伸出的兩只手僵在半空中，他望著嚴石，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剩下的三個人也是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緩一緩。

　　“不舍得啊？那我這就出去買一瓶，不如你這個好，到時候大家都不要嫌棄啊。”

　　嚴石剛要起身，就被反應過來的黃三一把拉了過來。

　　“兄弟，你這是認真的？”

　　黃三是比嚴石大上幾年的，多處世事的他最擅長緩解這樣的僵局。可是他說這話時偏偏向前傾，額頭處翹起來的頭發卻因為這一傾逼近嚴石的胸口，再加上嚴石本就個高一些，讓他一下子就看到了黃三后面頭發稀少的后腦勺。這樣的場景，突然讓他失去了剛才的嚴肅，甚至有幾分好笑。

　　“啊，是認真的。”他突然忘了要怎么回答。

　　黃三再一問，接著向前傾斜：“當真？”

　　“當真。”

　　黃三一笑，拍了下左邊大腿，發出嘻哈笑聲。他笑瞇著眼睛，把那瓶酒從嚴石手中拿了過來，順手就把它往自己嘴里送去，黃色牙齒一咬，瓶蓋一端就從中折了上去，瓶子也就開了。

　　他把那酒瓶往自己的鼻子前遞上去，聞了一下，閉上眼睛哈了口氣，說：“小子有福氣啊，這一次兌的水不多。”

　　“大黃，把缸子拿來，咱哥幾個喝一個。”

　　大黃就是那個最先把嚴石從前是和尚的事情說出來的，他就坐在最里面的那個下鋪上，雖是家境最不好的，但大家都敬重他，只因他是這里年紀最大的。由于他和黃三同姓，為了區別，黃三甘愿做那個小的，而他就成了別人口中的“大黃”。

　　“別瞎逞能做了不該做的事。”

　　“那就是了，每個人的都拿，我們今天喝喝。嚴石不也說今天是認真的？”

　　嚴石點了點頭，應了黃三的那句話。

　　雖然滿心的疑慮，但嚴石也點頭了，更何況自己也是有些饞了。大黃拿了各自的缸子，剩下二人也聚了過來。

　　他們把第一份遞給了嚴石，分完之后格外默契地不出聲，齊刷刷地看向嚴石。嚴石環顧著望望，從他們滿是好奇渴望的眼中得到了勇氣，一口將著兩口多的白酒灌進了嘴。

　　這白酒長得就似那白水，搖晃起來也有些像，味道一定也相同。可是誰知道，這味道聞起來嘗起來，與那白水相差太遠。刺鼻的嗆味還未彌漫鼻腔，疼痛的辣就緩慢蔓延了過來，猶如千百粒火星在舌頭上來回跳躍。一口咽下去，剩下的全部本能地噴了出來，伴隨著不停地咳嗽。

　　黃三并沒有拍他的背說幾句體諒的話，反倒是在一旁高舉起盛著酒的缸子哈哈大笑，不是嘲笑他的狼狽，而是因為看到自己料到的滑稽場景而發笑。

　　“我說，第一次就是這樣的嘛。我剛開始喝我爹的酒的時候就是一口一口地品，小口小口地嘬。那時候我多大？大概是十二三歲吧，都是個小大人了。那時候的酒啊，都是自家釀的，家里沒有糧食，偷偷抓幾把糧庫門口灑下的偷偷釀。那個滋味，真不是現在這個摻了水的能比的。我看，都是那個當銷售員的姑娘偷送給情哥哥去了。”

　　黃三喜歡說話，他一旦有了思路，可以扯到不知哪里去。眼見著要到另外的話題，大黃趕緊抬起他的缸子，用一口酒堵住了他的嘴。

　　“你就好好的喝吧，讓你多說，說起來不停了。沒聽過嗎，多說不宜？”

　　黃三咽了口，嘖嘖嘴，說：“得，我還是喝酒。不過說過來，那個銷售員長得還不錯，就是脾氣不大好，好像別人都沒見過稀罕東西似的，就她都見過，又不是她的。”

　　“我說，還真是。不過這樣的姑娘都快嫁出去了，那還有剩下的？”

　　“有啊，記得以前那個李家的老二，雖說他們家有錢，但就是因為老二長得實在是不能看，到如今還沒有嫁出去。不過他們倒是不愁，因為有錢不怕上門女婿。”

　　“那得長成什么樣？”嚴石問。

　　“一臉的斑，鼻子是塌的，眼睛還瞇著，怎么看都不舒服。平時不笑還好，一笑起來露出來牙齒，真是嚇人。晚上看家她，還以為見鬼。”

　　說罷，整個屋子充斥著各類笑聲，或是嘲笑或是新奇，唯獨只有嚴石默不作聲。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她家有錢？”

　　“那當然，”嚴石對頭睡的那人說，“當時所有人的衣服都是這里補丁那里線頭的，只有他們家的幾個穿著挺新的衣服。后來才知道，他們一人背著兩套衣服，舊的爛的快不能穿的在家穿，新的永遠外出穿，怪不得一直見她穿同一件土色的。”

　　嚴石的眼睛突然爭得猶如牛眼，思路對上了，和自己腦海里想象的樣子一樣，就是那個菩提寺里見到的女孩。沒想到這個引導自己下山還俗的女孩，竟還能再有緣聽見。對于那個女孩，腦海里浮現的全是一片湖，乳白色的湖水。住持說醍醐灌頂，他似乎是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智慧，看到了菩提，感受到了醍醐。于是他覺醒了，回到了自己原本屬于的山下。

　　“她叫什么？”

　　“名字還挺秀氣，叫茜蘭。怎么，想做人家的上門女婿？”

　　“沒，沒，我只是問問。”

　　“沒關系，相當也沒關系。只是這女的太難看，不如去找他們家大女兒，雖然也是待字閨中，但長得確實與她妹妹是天壤之別。”

　　嚴石應付笑著點著頭，附和著他們的每一句話，心卻不知飛到了哪里。大概是飛到了那片湖面，掠過乳白色的波浪，像是一只青鳥銜著一葉綠枝，向著湖面中央的模糊人影飛去。她的名字家境，他都知道了，他像見見這個人，她是不是真的如同自己記憶里的那樣獨特。

　　從此，大家都知道了，嚴石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小和尚，他與平常男人一樣了。他身上全是力氣，可以喝酒食肉，也愛著女人。他成了一個凡塵俗人。

　　再遇見茜蘭已經是許久之后的事情了，這半年來他一直在為一件事忙活著，為了這件事，他拋棄了自己早就拋棄了的信仰，雖說那信仰已經在他踏出菩提寺的時候已經丟棄在了寺廟里，可是他多少還是帶著一些下了山。可如今，他卻是全部給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