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換季（一、啟程）

　　在八月份的最后一場雨結束時，我坐著大巴車來到了離家二十公里外的藍田島。

　　雨水簌簌地打在窗玻璃上，沿著一路飛馳閃過的客車向后滑落，留下一道道細碎的小水珠。車窗外是一排排并行的白楊樹，它們的枝椏筆直地指向天空，身姿挺拔，仿佛是某條莊嚴神圣的大道上肅立的士兵。我的眼皮越來越沉，最后將頭靠在了不停抖動的玻璃上昏昏地睡去了。等我再次睜開眼睛時，眼前不斷掠過的，已經是魯溪鎮高低參差的瓦房和遠處海邊不停轉動的風車。我終于覺得有些怯懦，一直到這一刻才有一種背井離鄉去讀書的感覺。心中不免有些彷徨，只能任由大巴車將我帶向前途未卜的遠方。

　　藍田島是座中國東部的孤島，相對于家鄉來說，它唯一值得夸耀的就是每天來自太平洋的第一縷的陽光和海風。我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會愿意將大學建在這么一座無人可知的荒島上，至少在我到學校報到前，我的心中不停地涌現著悲觀和失落。

　　我所就讀的學校距離我家二十多公里遠，路遙地遠，交通不便，只能住宿在學校。下了車，我看到有塊橫幅掛在車站的北邊，上面寫著“長清大學新生接送點”。我拖著行李走了過去，遇到了一群高年級的學生在手忙腳亂地接待著一群群剛剛下車的新生。從碼頭方向駛來的客車正源源不斷地開進車站，到處都是行李箱的滾輪劃過地面的摩擦聲和人山人海的吵鬧聲。我登上接送的大巴車，用背包占了一個位置，然后下車把行李箱放在了客車外側的行李架內。等我上車時，發現我的背包已經被人放在了車廂的地上，我的座位上坐著一個顯得很老相的學生在和另外一個學生嘻嘻哈哈地交談。

　　我說：“你好，這個座位我用書包占下了。”

　　那個學生沒有轉過臉，仍然在自顧自地與鄰座喋喋不休地交談。

　　我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大聲地說：“兄弟，這個座位我用書包占下了！”他側過臉瞄了我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說：“車上這么多人，座位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你說用書包占下了就占了，憑什么呀你？”

　　車上突然變得鴉雀無聲，全車的人都在朝我的方向看著。我感覺自己的后背被很多目光注視著，他們在等待著我的回應。

　　我和他對視了五秒，然后克制住了怒火，平靜地跨上了包，沒有說話。

　　那個學生的表情中開始顯露出得意的神色，他哼了一聲，然后轉過頭對鄰座說了聲：“土鱉！”這個時候，我將包一把抓下扔在了地上！然后抓住了他的衣領將他推在了對面那個學生的身上，特別大聲地質問說：“看不起我們鄉下人嗎？！”他被我突如其來的動作有點蒙圈，當時的我體型偏瘦，戴著眼鏡略顯斯文，一點也不像是會與人拳腳相向的那種學生。他很快恢復了理智，與他的同學一起站了起來，這時坐在前排的一個身材黝壯的男生突然站了起來大聲地說：“怎么，兩個人欺負人家一個？看不起我們鄉下人嗎？”車上傳來很多人扔下包的聲音，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大喊：“滾下車！”

　　這時候，他的同伴開始有點發怵，然后他背起自己的包狠狠地挖了我一眼，下車前還使勁撞了一下我的胸脯。車子發動后，我坐在了屬于我的座位上。車子開出一段距離后，身后突然傳來那兩個學生的叫喊聲，大概是行李箱忘在客車的側架上沒有取下，但司機并沒有停車。就這樣，大巴車一路向西，穿過碎磚石塊和煤渣混合鋪成的小路，穿過蔥蔥郁郁的白楊樹，頭也不回地向學校駛去了。

　　駛出一段距離后，我把手伸向前座：“謝謝你，你好，我叫蘇揚。”

　　前座那個黝黑的男生豪爽地一笑：“你好，我叫夏云海！”

　　客車從藍田島中部的山間駛過，周遭開滿了許多雪白透亮的山間野花，郁郁蔥蔥的林子投射出斑駁的影子，稀稀松松地閃耀在大巴車的車身上，明亮而高遠。大巴車穿梭在島中的山谷中，山澗的溪流聲和鳥鳴聲時時穿過耳畔，九月份，她就這么悄無聲息的來了。

　　下車后，我按照一個高年級學生的指引，穿過了一條遍布楊絮的小路，來到了后面的宿舍。宿舍處于四樓，大概是高年級的學生提前打掃過，顯得明窗幾凈。宿舍的門都敞開著，夏天那灼熱的氣息還沒有過去，遠處的海風從窗戶前吹過來，貫穿整個宿舍，顯得通透而涼爽。我向里面探了探頭，還沒有人進來。我把鋪蓋放在了靠窗的一個下鋪，那里可以看到我喜歡的大海。

　　當我把鋪蓋展開不久，又陸陸續續地來了兩個新同學，我們互相并不認識。我因為來得早，床鋪已經整理好，于是開始幫著他們一起打開鋪蓋卷，鋪床、展被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就開始變得互相很熟悉了，他們的名字分別是：趙湘楠、方舟。

　　我看到地下有一個大大的箱子，便準備把它拖到床底，方舟急匆匆地跑過來說：“謝謝你蘇揚，這個箱子我自己來就好。”說罷，他把箱子打開，抽出一摞摞厚重的書放在了床下的桌子上。這時，從走廊里傳來了一陣爽朗的笑聲，有個聲音來到宿舍門前說：“我就住這兒，有空過來玩兒！”說罷，我看見夏云海一把將門推開了。

　　我們于是又去幫夏云海整理床鋪，身體黝壯、膚色呈現古銅色的夏云海似乎特別勤快，他拿起掃帚和抹布將我們的宿舍里里外外擦了個干凈。然后，他從自己的包里取出了一盆綠色的多肉植物，將它放在了窗戶旁的小陽臺上。那棵植物看起來生長地十分旺盛，幾片綠油油的葉子在風的吹拂下顯得濃密而富有活力。趙湘楠從樓下撿了一個晶瑩剔透的牛奶瓶，從洗漱間裝了一瓶水澆了下去。

　　整個小屋里經過遠處的海風一吹，都是涼絲絲的清爽，讓人覺得很愜意。

　　趙湘楠拿出了一把梳子，理了理頭發說：“咱們出去轉一轉吧？”大家都贊成趙湘楠的建議，剛才急匆匆地找宿舍，還未來得及好好參觀一下學校。

　　夏季還未完全過去，整個校園里還殘存著酷夏的余溫。長清大學就是藍田島東部唯一的一所的學校，它坐落在魯溪山的一處角落上，走出校園不久后可以看到遠處的蔚海。然而這樣一所學校，卻如同祖國東部的一顆棄子，被棄置在一座近乎獨立的孤島上。藍田島上有一所長清附中和一東一西兩所大學，西邊的蘭關大學則地處島上的一小塊平原。兩所高校，因為教育資源等諸多問題，時有積怨。

　　從宿舍向北走一百多米，就能看到遠處的海，海上的風源源不斷地從林間吹來。從宿舍向南走便是學生的教室，這之間還有幾片荷塘和木橋連廊。從教室向南走是幾處供學生休息的小亭子。然后便是操場和校門。出校門不遠，是一條條連通山下的小木橋，沿著橋走到山下，便是魯溪鎮。

　　我們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走，腳下的木板橋隨著腳步咔噠咔噠地發出清脆的響聲。校園里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學生，他們搬著自己的鋪蓋和書包，踉踉蹌蹌地走著，如同一只只跛了腳的鴨子。操場上很多高年級的學生正在拼搶著籃球，還有幾個人正在拼命撿拾著被擊飛的乒乓球，幾個女生挎著手并肩走著，頭發上還沾著幾縷雪白的楊絮。

　　等參觀完了校園，我們又決定下山到魯溪鎮。一路上大家顯得心情很好，趙湘楠則顯得特別亢奮，見到賣雪糕的便給我們一人買了只冰棍，走了一會兒，又見到賣糖花的，于是又買了四斗糖花。那糖花被包在一個斗狀的紙盒里，上面金黃的糖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走了一段路，看到一個賣棉花糖的，趙湘楠還要再買，被夏云海和方舟一把拉住，我搶在他前面付了錢。四個人撕扯著手里偌大的棉花糖慢慢地走在鎮子里，嘻鬧的聲音混雜在魯溪鎮居民的叫賣聲中，讓小鎮的生活氣息更為濃重了一些。

　　從那之后，我們便成為了好朋友，在很長的時間里，我們都是好朋友。

　　就這樣打打鬧鬧玩了很長時間后，大概到傍晚，我們回到了宿舍，在走廊里突然看見了那個在車上搶座的學生，他正喘著厚重的氣息拖拽著鋪蓋卷從走廊的那一側走來，我們對視了兩眼，他的眼睛很小，眼眶顯得有些窄，眼角也有些微吊，看人的眼神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凜冽。我們沒有說話，四個人就這樣和他擦肩而過了。

　　進入宿舍的一剎那，夏云海向我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這就很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