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落凡塵

　　嚴石離開了菩提寺，下了山，做了世上多得不能再多的俗人。從前山上的和尚看不起山下的俗人，只因為自己是從俗人里來的?？墒菄朗惶斓乃兹硕紱]有做過，從他有了雛形的心智開始就在山上，從沒有做過俗人。

　　如今的嚴石已經(jīng)做了十年的俗人了，他熱愛這樣的生活，但也厭惡著。他心里一直在與以往的日子作比較，可是他卻不曾開口，因為他不想讓別人一直記著自己曾是個小和尚。可是山下的人都記得，山上那個俊俏的小和尚，他笑起來好像夏日里的冷泉、冬日里的炭盆，就連青春模樣的小尼姑都會有思凡的心。嚴石與住持之前的那些閑言碎語，都從沉靜的舊塵土中重新浮了上來，似有非有的讓人們想起自己曾說過這樣的話語。人們怎會忘記這樣的嚴石，做過和尚的嚴石。

　　可是如今的嚴石讓他們注意的不再是以前的那般，而是因為女人，那兩個從他生命中走過又走向亡路歸途的女人。

　　說起這十年的遭遇，恐怕真的是慶幸嚴石生活在這樣一個偏遠的小鎮(zhèn)，否則他也不會有可以讓人久久傳話的傳說。

　　打那天下了山去，嚴石順著那一條大路，一路走到了鎮(zhèn)子的里頭。和他想的不一樣，這一路上會遇見零零星星的一些房屋，隨著路程遠了，看見的屋舍也就越來越多。當他看見每一個與自己迎面而過的人都看著自己，而且越來越多的時候，他開始發(fā)覺自己是進入到鎮(zhèn)子里了。鎮(zhèn)子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這里沒有城墻欄柵作為分界，全然的開放，分不清到底哪里才是鎮(zhèn)子，也許是從第一個看見的屋子開始，也許是從那個出現(xiàn)在成片樓房前的修車鋪算起。沒人規(guī)定究竟哪里才是屬于這個鎮(zhèn)子的，也沒人說明鎮(zhèn)子里的人都該是哪里的人。

　　嚴石喜歡這樣的生活，沒有那么多的規(guī)矩。

　　從正午確定自己已經(jīng)到了鎮(zhèn)子上，到如今接近傍晚，嚴石都沒有吃一點東西，他一直在行走，不知是要到哪里去。他不餓也不渴，可是他覺得自己該落腳了。

　　他來到了一家旅社，徑直走進去，四處望望，看見了木柜臺后面正在看賬本的店主人。

　　“請問住一夜需要多少錢？”

　　店主人頭都沒有抬，他舔了一下食指翻了一頁，說：“不貴，三毛。”

　　“那施主，不，店家，我可以賒賬嗎？”

　　店家這才抬起了頭，盯著嚴石看了半天，問：“是山上的小和尚嗎？”

　　嚴石低下頭看自己，身上穿著的不是僧衣絕對沒錯，但是這個人是怎么知道的。再看向眼前的這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他沒興趣去問店主人是如何知道的，他只是沉著聲音說了聲：“不是了。”

　　“什么？”也許是因為沒聽清，店主人的眉頭擰在了一起。

　　嚴石放大了音量，說：“我不是?！?/p>

　　“哦，哦，是這樣啊。”

　　店主人再一次低下頭，翻看著他的賬本，看樣子是不可以。

　　“我可以明天就還上，就算還不上，我日后也可以還給你，我一直都在這里?！?/p>

　　“那我到哪里找你去？”

　　嚴石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因為他也不知道究竟去哪里結賬。他耷拉著腦袋，拉了拉自己背在肩上的一個小包，轉身要離開。

　　“等等，我給你找個房間好了，你也怪可憐的。”

　　等店主人確定自己的聲音吸引到嚴石的時候，他又彎下了身子，從下面拿出了一串鑰匙。在拿出鑰匙的同時，他小聲的自言自語著，然而這聲音只有他能夠聽清自己在說什么。

　　“大不了找那個老和尚要去?！?/p>

　　那幾十把鑰匙都拴在了有無數(shù)洞的鐵板上，鐵板的一側是鑰匙，另一側被掏空，用來將手指環(huán)繞進去。店主人從上面刻畫的痕跡分辨出了一把，然后尤為熟練地拿出了一把出來。鑰匙遞到了嚴石的面前，隨后到達了他的手掌中，在他冰冷的手掌中感受到了金屬的更為冰涼。下意識地握緊鑰匙，隨后又把它展開。

　　“上樓左拐，就一個門。”

　　店主人說這話的時候不依舊是沒看嚴石，他沒必要對每一個人都畢恭畢敬的，做了那么久的生意，要是每天如此，到底終究會厭煩的。

　　嚴石四處打量著，順著剛才的提示，一點一點地尋找著話語里的每個關鍵點，連上樓的都是輕輕地，怕弄出什么聲音。

　　二樓左拐，確實只有一扇門，可是這一扇門，卻主管著半個樓。推門而進，更是出乎意料，因為房子本來就不大，一半的樓層也不是很大，可就是這樣的房間就擺滿了不下十張床。如他所見，房間里擺滿了單人小木床，就連墻角都安插了一張，緊緊地鑲在了墻角。

　　看來，嚴石是這間房間里第一個客人，但肯定不是最后一個。

　　“還不如禪房。”嚴石自言自語著，就把背上的那一個小包丟在了東墻那個位置很平常的床上。

　　不出一個小時，這間房間就陸續(xù)來了三位客人，其中兩人看樣子是趕路的過路人，而剩下的那個十四五樣子的男孩一看便知是鎮(zhèn)子上的?；蛟S是因為在一個地方久了，每個人的穿著樣貌都會是相像，就連身上散發(fā)的氣息都會不約而同的相似。這個男孩給人的感覺與這一路走來遇見的人是一樣的，說不出口的相似，這就是嚴石篤定自己判斷的原因。

　　那兩個結伴而來人也看出了這一點，其中那個較為強壯的中年男子環(huán)顧著四周，看著眼前的兩個人，笑嘻嘻的問：“都是歇腳？”

　　嚴石遲疑了一下，發(fā)覺是在問自己后輕輕點頭，又把自己縮在了床上。

　　那男人笑得更濃烈，眼睛直接瞇成了一條線，扭頭揚起下巴指向那個男孩，緊接著問：“嘿，你呢？”

　　那男孩躺在床上，左腿支撐著右腿挑起，一臉不屑的說：“我是這里人?！?/p>

　　那男人來了興致，坐直了身體向著前方傾斜，再問：“我說啊，看著就像是這里的人。那你來這里住，不回家不怕你老娘急？”

　　“我生下來什么都不怕她，唯獨怕她急，要不我會來？”

　　“怎么說？”

　　“那女人急起來可是會罵人，罵起來誰也插不上嘴，要是光這一點也好，可她偏偏這罵到興頭上有打人的習慣，拾起來什么都能往身上砸?！?/p>

　　強壯男人仰頭大笑，笑著還拍拍自己的大腿。他又轉向嚴石，問：“嘿，那個，怎么稱呼？”

　　嚴石一直都是正襟危坐，差一點就要將右手立在胸前，聲音不大地說：“姓嚴。”

　　“這個姓不常見，我倒是經(jīng)常聽見什么李啊張啊的，這個姓我好像只聽說過閻王爺。”

　　剛說完最后一個字，這個男人又大笑了起來，他笑起來連眼睛都看不見，把兩層的下巴都露了出來。那個男孩也笑著，那個清瘦的年紀約莫三十出頭的男人微微笑著抖動，像是一個靦腆的人。

　　“一直看你面熟，一直想不起來，現(xiàn)在你說你姓嚴，可是山上那個叫嚴石的小長老？”那個男孩說出這句話，一時間全部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嚴石的身上。嚴石一時沒能適應，他重新?lián)Q了換姿勢，雖然換來換去還是選擇了原來的坐姿。

　　“啊，大概是吧。”嚴石說。

　　那個強壯的胖男人一急拍了下大腿，狠狠地說：“哪有這么不肯定的回答。”

　　嚴石心里想，哪有這么不懂禮數(shù)的人。

　　那個男孩接著問：“是下山來接什么活了吧？聽說鎮(zhèn)西的那個老光棍前幾天走了，是去給他做法事吧？”

　　“是嗎？不過我不是為這件事下來的?！?/p>

　　“那又是什么？”

　　看是躲不過回答，他只好作答：“是還俗，以后不會再回到寺廟里了?！?/p>

　　房間里的氛圍再一次凝聚了，這一次集中的目光卻是因為尷尬。不過這也只是嚴石自己的感受罷了，在其他人的眼中，充滿房間的不過是好奇而已。

　　那個話多的中年男人在所有人都想著要打破氛圍之時，率先說出了話：“我還以為是什么，原來是不當了，不當了也罷，省得不能吃肉、不能碰女人那么多規(guī)矩，想著渾身都不自在?！?/p>

　　男人笑著摸了下頭頂，嚴石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的頭頂也與自己一樣，頭發(fā)全是極短的。他對這個男人的態(tài)度瞬間改變了不少，不免的坐直了腰。他也跟著笑起來，不過他是在嘲笑自己。

　　男孩緊接著開口問：“那小長老之后是要去怎么打算？”

　　“我打算找一個事情去做，找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方?！?/p>

　　“這簡單，鎮(zhèn)中心那一處找活的都不少，而且我也知道一些?！?/p>

　　男人突然插嘴，嚷嚷著：“快給小兄弟，不，給小師父介紹一個?！?/p>

　　嚴石心里也想說這樣的話，這次就借這話多的男人說出了。他饒有興趣的看著男孩。

　　“咱們不是少有勞力嘛，供銷社也是缺人去卸貨。是給小廠子里做苦力，不算是正式的公家人，不過都是直接運往供銷社的，也算是給公家干活了。”

　　“有一個活兒也是好的，管是給誰做事，能夠養(yǎng)活自己就好。”

　　“那好，就喜歡你這樣的，最煩那些挑三揀四的了。明天你就去看看，隨便問一個人都可以告訴你在哪里。”

　　那個一直聽著的胖男人突然出聲，呼喊著說：“你不領著去？”

　　“我明天還要去做活?！?/p>

　　“看你樣子不大，沒想到還有活，是在哪里?。俊?/p>

　　“不遠，向前走就是了，就在供銷社旁邊。”

　　“那你不給帶路？”

　　“這不是忙嘛?！?/p>

　　一句話接著上一句話的，加入談話的人也越來越多，從談話里離開的人也很多。一直到現(xiàn)在，房間有一半以上被占住，其中也有兩個穿得嚴嚴實實的女人。嚴石一向習慣睡前向右側著身體，等感覺快要睡著的時候再正著身子面朝上。正巧他的右邊就是一個女人。

　　雖說只能看見一個背影，只有腰以下蓋著被子，穿著背心的上半身裸露在空氣中。這個女人與他平日里看見的不一樣。平時在山上，看見的都是前來燒香拜佛的婦人，她們身上所散發(fā)的是泥土的味道，其中還夾雜著少許的灶灰味，當然還有一些嚴石沒有聞過的味道，就被當做是因為食肉而散發(fā)的體味?？墒?，眼前的這個女人卻沒有這些味道，他可以聞到她身上濃厚的怪異香味，異常的刺鼻。在這小小的房間里放滿那么多張床，他自然是能夠聞到其他人的味道。這些味道中，不乏來自其他男人的令人作嘔的體臭和頭油味道，而女人的怪異香味卻久久不肯在這濃烈的臭味中散開，一直縈繞在他的鼻子周圍，甚至可以用嘴巴嘗出一絲的甜味。

　　許多的時日之后，當他在已經(jīng)和李家的大女兒結婚之后才知道，這個味道是廉價的香水味道，被冠上桂花的名號。之后再聞到這個味道，只覺得是嬌柔的熏香，而此時初次聞到，卻是強烈醒腦的暗香。

　　聞著這樣的味道怎能入眠。

　　出于好奇，嚴石將眼前這個人看了一遍，都弄不清楚究竟是從哪里散發(fā)的味道。是耳后的那一縷經(jīng)過火鉗燙過的卷發(fā)，又或是貼身穿的那一件薄背心，再或是手腕上的那一串木頭珠子，甚至是腳底。這個味道好似來自女人的每一處皮膚，隨著她的呼吸乃至汗液都發(fā)散了出來，透過重重來自他人的味道，鉆到嚴石的鼻孔里。這樣的香味聞久了，卻又覺得是一種溫柔，透露著暖意的溫柔。他的眼睛從女人的卷發(fā)向下瞧去，是她細長的脖頸，是陷下去的腰線，是她包裹在被子下的雙腿的輪廓?？粗粗?，竟又有了睡意，不會再被那一股奇怪的混雜了諸多的味道所打擾，大概是因為習慣了而覺得這味道減弱了。原來這就是女人，嚴石這樣想到。他才不知道女人的身體是怎樣的，從他來到寺里以后，再也沒有仔細的去看一個女人，雖然是有接觸的機會，可是面對的卻都是裹得嚴嚴實實的婦人。這樣從頭到尾仔細看過的，只有住持，因為住持就睡在他的右邊，他看住持老去了的軀殼，卻不曾有原來這就是老人之類的想法。

　　他開始慶幸自己下了山還了俗，成為了一個可以去觀察別人的正常人。他躺正了身體，長長的舒了口氣，心想，明天一定要看看這個女人究竟長成什么樣子，是不是連長相都與鎮(zhèn)上的女人不一樣。

　　可惜他再也沒有了機會，因為他醒來時人已經(jīng)離開了。雖然在山上就有了每天準時在即將天亮時醒來的習慣，可是趕路的人都是本著早上路早到站的想法過著每一天，山上人還是沒比得上趕路人。嚴石嗅了嗅屋里的味道，與自己剛來的時候沒什么差異，一股床單霉味，昨夜的味道全都沒了，沒了體臭味，沒了頭油味，更沒了刺鼻香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