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遇菩提（三）

　　多少次的回憶之后，竟然不覺得這女孩長得不太好看，倒是別有一番值得回憶的意味。那些缺陷，好似成了她與眾不同的地方。想著想著，嚴石的心實在難以靜下來。

　　人都走盡，留下了原本寺廟里的人，該生火的生火，該整理經文的經文。太陽下山了，秋末山上的寒風實在是難以讓人吃消，哪怕是這些常年生活在山上的人，他們也不能承受。

　　嚴石站在那一棵菩提樹下，望著樹上的樹葉，忽略了身邊的刺骨的微風。樹葉飄飄而下，一張疊著一張，伴隨著夕陽的昏黃。山上的黑夜，似乎比山下來的更快。

　　“為什么不進去呢，難道遲鈍的你已經遲鈍到了感受不到寒冷。”

　　嚴石沒有回頭看，他知道，一定是住持抄著手走了過來。住持走路的聲音很獨特，聲音永遠是拖長的腳步聲，他的鞋底因為擦著地面而發出刺耳的聲音。

　　住持走到了樹前，順著嚴石的眼神看去，也一直盯著樹上的樹葉，看它們落下，看它們飄搖。嚴石已經注意到了他。

　　“師父，你在看什么？”

　　住持縮了縮抱在胸前的手，讓它們抱著自己更緊一些，說：“你又在看什么？”

　　“我在看樹，看樹葉。那師父呢？”

　　“我在看菩提。”

　　嚴石這才仔細看住持，他上下打量著住持。住持已經披上了過冬時穿的僧衣，樣子很懶散，一點也看不出是住持的樣子。若不是因為許久沒洗頭而光亮的禿頭，別人一看還會以為這只是借住在此處的老人。

　　“這是菩提樹？”

　　住持睜大眼睛，抬起了眉毛。他抿著嘴，遲遲沒有說話。

　　這樣又是表明是，又是否認。嚴石就當他默認了。

　　嚴石看了看師父，說：“天很冷啊。”

　　本來是沒有冷的意思，可是話剛一說出來，自己卻感覺出了異常的冷感。四下看看，這么感覺也是沒錯，師父都已經在平常的僧衣上加一層冬天穿的僧衣，而嚴石穿著的卻還是白天里穿的薄薄的一件。若是有第三個人看著，一定會在這樣的差異中感受到嚴石的寒意。

　　“是啊，今年似乎比以往都要冷。那么，就進去吧。”

　　嚴石回身，走到住持的身邊，問：“為什么我會和別人不一樣？”

　　“何來不一樣？”

　　“好像所有的都不一樣。”

　　“那是與誰相比呢？”

　　“與所有人。與寺廟里的人，我是最小的，也同樣與師兄們沒有多少能夠說上的話。與寺廟外的人，樣子是最大的不同。”

　　說完，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因為心里暗示著，他也不禁摸著自己與眾不同之處。

　　住持伸出手，把嚴石往自己這一邊拉過來。他邊拉邊往寺里走去，他是要拉著嚴石進屋吃飯。

　　此時天已經接近全黑了，沒有燈光的山上只能看見萬物的輪廓。寺內因為很早就拉扯了電線，所以可以用熾燈。黃色的燈光從里屋照出來，雖然不是很暖和，但是看見這樣的光線，僵著的人自然地就跟著舒服了許多。

　　住持的手放在嚴石的后背，輕輕地推著嚴石往里走。不光是為了推著他，更是要他支撐著自己。住持已經有一些老了，到了太陽下山的時候，就看不清了。若是沒有那些照亮的燈光，就可以做一個只在夜里的盲人。

　　“可是，既然是覺得自己不同，又為何還要看那棵樹？那棵樹可是很合群的，鳥兒可以選擇停在這里或是別處，鳥兒棲息都是平等的。”

　　住持微微摸著嚴石的后背，他手掌的溫度慢慢融入在那一塊后背上，今日的感覺與平日里不一樣，今天的手放著的高度比以往要低上一些。嚴石的背是微微彎著的，他心里是微微有以下不悅。

　　“我不是看樹，是在看樹葉。它們飄落又飄落，和我一樣，是被拋棄的。”

　　住持低頭看著這個比自己僅僅矮上一頭半的孩子，沒想到那件誰也不說的事情竟然一直都在他心里堆積著，像隱藏的病痛，今日才開始發作。

　　“它們不是被拋棄，它們是要有自己的歸處。”

　　“不是的，”嚴石搖搖頭，“它們正是最青綠的時候，落葉都該是枯黃的是偶落下。如果沒有刮風，它們也不該落下。因為如果不落下來，樹枝就要承受全部的風力，承受風力太痛苦，誰也不像承受。它們是被樹干拋棄的。”

　　“你不是也說了，因為外來的風。如果放棄一些，它們就要共同滅亡了。每一個命運都有一定的道理了，不可以抱怨的。而且一旦落下，就要歸根的，這是規矩，什么都不可以改變的。落在了泥土里，腐化后，便是另一種形式的回歸。”

　　“那如果被人拾去了，不就回不去了？”

　　“那我幫你看著，不讓別人去拾。我說了話，就成了寺廟里的規矩，誰也不能拿了。不過要是刮風吹跑了，我可就管不了了。這樣行嗎？”

　　嚴石沉思了一下，抬起頭，沖著住持說：“好。”

　　他的事情算是告了一段落，住持對待嚴石又與原來一樣。關于樹葉一樣的身世，嚴石只有在夜里獨眠或是清晨開門的時候再想起，有時望著寺外的那一棵樹，甚至對它略有一些憐憫。那個突然出現的雀斑女孩，好像是突然的一個指點，告訴他，自己與別人不一樣。

　　到了嚴冬，日子就更不好過了。因為山上本就比山下冷許多，尤其是夜里寒風。而這個冬天，似乎是十幾年來最冷的冬天。

　　黃昏不到，人就堅持不住了，到了關門的時候，按照輪班出去一個人，在整個寺里轉一圈，最后受著穿堂風撲面，從鼻尖首先感受寒冷的酸楚。等回來的時候，整個臉好像凍住了一樣。

　　今天輪到嚴石去關門，他縮著身子出門，縮得更厲害回來。里屋因為眾人的喘息而比外面暖和太多。他反復抽動著自己的左右臉頰，用自己畢生所學的表情來緩解臉上的僵硬。凍得生疼的雙手想要更暖和一些，以至于一直在抖動，甚至伸到了麻子臉師兄的被子里，緊緊握著那位師兄的小腿，想要快一些暖和。

　　在這寒冬來，突然一個冰涼的物體打擾了自己，誰也不能忍受。師兄連連踢腿，可是嚴石的手始終牢牢緊抓著，師兄不停謾罵著，以為這樣就可以讓嚴石快一些撤走。

　　“你這個沒娘的犢子，把你的臟手給我拿開，冰死你大爺了，去你大爺的。”

　　住持不在的時候，麻子臉師兄總是喜歡罵人，別人他不敢罵，每次受了氣或是學了新的話，都要罵在嚴石的身上。然而有了好事，他也是要找嚴石一起享用。只不過那些好事只不過是還在在鍋里剛熟的蔬菜和自己穿剩下的所有僧衣。

　　嚴石拉開了自己的被子，緩緩地在里面伸開腿，雖有又快速的縮了回來，將膝蓋放在了胸前，雙手夾在兩只腿之間，通過那一處柔軟的皮肉，幻想著把溫暖傳遞下去。

　　麻子臉師兄就在嚴石的左側，他把手伸到了嚴石的被窩里，用力扯了一下嚴石的胳膊。他的動作是那樣的嫻熟，以至于他一直閉著眼做完了這一系列的動作。

　　師兄閉著眼睛，嘴唇微張，從那僅僅張開的小縫里吐出渾厚有力的聲音：“脫衣。”

　　嚴石也閉上了眼睛，把身上的衣服都脫了下來，慢慢的脫下，慢慢的放出去。脫下褲子，隨后來的就是雙腿傳來的冷覺，一點一點的傳遞到全部的下身。

　　他停了下來，干脆就穿著衣服睡覺好了。然而師兄是不會同意的。

　　嚴石心不甘情不愿地脫下了身上的所有衣服，袒露著身子，窩在被子里。等到住持回來，躺在嚴石的旁邊，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住持身上不斷散發著寒氣，好像夏天突然出現的一塊冰一樣，要把全部的冰氣都散發出去。

　　他好像能夠感受到自己接收的冷氣，和冰塊上的白煙一樣，在慢慢的往自己的身上蔓延。

　　如果夏天這樣就好了，嚴石這樣想著。

　　嚴石拉了拉被子，裝作已經睡著的樣子。隨后，他感受到收拾的動作瞬間慢了下來，是住持知道了嚴石不喜歡這些動靜。

　　嚴石緊閉著眼睛，膝蓋抵著胸膛，雙手環抱這瘦得如棒材的小腿。他的腳趾開始因為寒冷而發涼，甚至有了一些麻木的感覺出來。越是這樣，他抱著自己就越緊。一床被子，只有上面一半的地方凸出來，下面因為沒有東西支撐著而癟了下去，咋一看，還有些瘆人。

　　他心里盤算著，這樣的日子，真的沒有辦法過下去了。

　　之前師父讓他下山的話再一次在他的腦海里浮現，還有之前諸多說他是朽木之類的話，都讓他再無睡意。或許自己本就不該是念佛參悟的料，自己當初出現在寺廟門前，不是因為自己與這有千萬種因緣運命，而是自己父母想著和尚一定不會放任不理而不收留他的緣由。

　　這么想來，嚴石想要下山離開的心就越發迫切了，一定要找個機會離開這里。到了山下，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找一個方便的賺錢的活，建一所可以避冷的房子。如果房子的旁邊住著幾個月前遇見的那個雀斑女孩，就更不錯了。現在想來，那個女孩長得確實并不是讓人生煩。

　　可是，能夠讓他提出來下山的機會始終沒有出現。之前一直不耐煩的教導他的住持，卻因為年紀的增長而對嚴石的管教溫柔了許多，也許是真的把他當做孫子看待，又或是因為覺得他已沒有理由不對他好了。然而這個樣子，倒不是嚴石想要的，因為連提出來的前提都沒有。

　　“之前也沒見你對我這么好。”嚴石抱怨著。

　　可即便是如此，也更改不了他想下山的決心。時間轉來轉去，寺廟的門開了又關，那棵樹的落葉落了千百遍，落葉腐化了一次又一次，堆積的香灰在每一年的新年被清理，倒了也有三四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