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校園是安靜的。
一排高大的法桐長在教學樓后面,長得遮天蔽日,肆無忌憚,一些枝椏甚至蠻橫地伸進了窗口;而坐在窗邊的我,只需一伸手,就能撕下一片法桐樹葉,綠色的汁水便會染綠我的手指。法桐美好如青春一般。可是,法桐日日依舊,而我青春的心卻被那包話梅打亂了。
那天午休,我沒有在教室里休息,而是悄悄地溜了出去。我去了操場旁邊的小花園里,花園里沒有菊花,花兒早已開盡;不過,在小花園的一側,種有兩棵楓樹,在這深秋季節,滿樹紅妝,煞是美麗,讓人想起“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詩句,最是應景不過了。我以為只是我一個人在惆悵,惆悵我美麗而躁動的青春,惆悵美麗而凄清的秋季。我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想到,竟有熟悉的聲音在耳邊想起,是陳梓楠,他問我,為什么好端端的在嘆氣。我竟沒有料到“黃雀在后”,他見我出門,便偷偷跟了出來,他說,他主要想告訴我,不要害怕鄰班的司馬宇與司馬軒,有他在,他們不敢怎么樣。我覺得我終于找到了發泄的機會了,我大聲地質問他為什么要給我買話梅,我對他說,我不需要你的話梅,你以后不要再給我買了,我也不需要你的喜歡,一如我從來都不需要你的話梅。他聽了我的話,很是詫異,我看見,他揚起的手臂分明在顫抖;你說什么,他在問我,我于是大聲重復了一遍剛才講的話,我不需要你的喜歡,更不需要你的話梅。我分明看見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我也冷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他說,哦,我只是覺得你喜歡,又買不起,所以才,我惱怒地打斷了他的話,你覺得我很窮,對不對,但是,我再窮,也不需要你給我買。我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又激動了起來。陳梓楠愣了一下,很快又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大聲地吼道,我不需要你的可憐。淚水不爭氣地涌出,我發現,轉眼之間,那包話梅已經變了性質,我原以為他是喜歡我,卻沒想到竟然是可憐我。我是家境不太好,家里只有一個媽媽,卻要撫養我和姐姐兩個高中生,但是,我也絕對不需要別人來可憐我,尤其是一個我心里喜歡的男孩。我實在不想再聽他解釋了,也覺得我沒有必要告訴他,我曾經把他的可憐當做喜歡來感受,來日思夜想,不能安枕;我曾經因為那包話梅,覺得天都要塌了,現在,真相大白,他的喜歡變成了可憐,我甚至覺得自己真的可憐,但是,我可憐并不是因為家境清貧,買不起話梅,而是因為我自做多情,竟然因為一包話梅鬧得頭痛了兩個星期,一個勁兒地誤以為他是喜歡我,甚至是在追求我,原來他只是可憐我買不起,可憐我“望梅止渴”,僅此而已。我想走,我想逃,躲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痛哭一場,好好的為我的自作多情送行,然后,我再指天起誓,絕對不會再自作多情,為一個不值得思索的事日夜懸心,為一個不值得哭泣的人哭泣;可是,當我剛剛轉身的時候,我的左手卻被他的右手緊緊地抓住,在那手握手的一瞬間,我感覺到了一股強大的力量,這是一個男生的力量,是青春的力量,我不由得渾身一顫,臉頓時漲的通紅,他也察覺出了不對勁兒,急忙松了手,我哭著跑著,離開了小花園。我去了食堂刷碗的自來水旁邊,擰開一個水龍頭,“嘩嘩”的自來水聲很好的掩飾了我正在哽咽的哭泣聲,我洗了臉,洗了手,迎著陽光,走向了我們高一的教學樓。
回到教室里,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心里暢快多了,因為我再也不會因為那包話梅而日思夜憂,寢食難安了;我忽然覺得我長大了一些,變得堅強了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和那包話梅有關。下午放學回家,我悄悄地把那包惹事的話梅放進書包里,又悄悄地把那包話梅丟進了學校大門口的垃圾桶里,像丟棄了一個異常骯臟的東西一樣。
我等到了姐姐,一起回家。在路上,姐姐對我的神色異常有所察覺,她問我說,薇薇,你怎么了,臉色這樣難看,是不是跟人吵架了,聽她這么問,我都要哭了,我又想起了陳梓楠,想起了被我丟進垃圾桶里的話梅,想起了在小花園里的形形種種,想起了剛剛流過的淚水,想起了陳梓楠變成了可憐的喜歡,我拼命地想忘記這些事情,我拼命地責怪自己為什么要自作多情,可是,我越是想忘記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就越會浮現在腦海里,越想忘記,反而就越會使得記憶越加清晰。我甚至覺得,我受傷的不僅僅是心,還有我的尊嚴。
快到家的時候,姐姐又猜測說,沒跟人吵架,那么一定是挨了老師的批評,我深舒了一口氣,對她說,都沒有,是我的零花錢和錢包都丟了,姐姐笑著說,這不打緊,丟了再買一個就是了。回到家里,在燈光下,媽媽見我眼角隱有淚花,便急忙問我怎么了,我還沒有回答,姐姐便搶著說,薇薇的錢包丟了,所以難過。媽媽聽了,又心疼又生氣,說多大的人了,還這么丟三落四的,乖,來吃飯,不要難過了。晚飯的時候,媽媽做了我最愛吃的糖醋魚,我美美的吃了晚飯,覺得心情大有好轉;便從書包里掏出課本來,和姐姐一起做作業。在明亮的燈光下,我又深舒了一口氣。如今我已心平氣和,想想過去一個星期,因為一包話梅而寢食難安,誤以為被男生喜歡而內心躁動不安,還有午休時在小花園里的淚水與真相大白;現在,我覺得,實在是沒有必要,也實在不值得;陳梓楠,我在內心深處對你說:你根本就不值得我喜歡,也不值得我為你流淚,為你傷心,我再也不可能為你自作多情;經歷了這件事情,我才明白,原來,所謂的愛情,竟然如此的荒唐與可笑。
我耐著性子做完了功課,刷了牙后便去睡覺,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可是,姐姐還在臺燈下“攻打”書山題海;我原以為自己想開了,想通了,不會再想陳梓楠了。可是,躺在床上的我,腦海中又浮現出了相遇在小花園里的一幕,尤其是兩手相握時的燥熱與不安;后來,我才慢慢明白,也許,這就是青春,是青春特有的感覺,一方面是內心的躁動不安,另一方面是理智的壓抑與制止,這就好比眼下的深秋時節,一方面你能清楚的感覺到秋日的蕭索,另一方面紅紅火火的楓葉卻又與這個時節格格不入,與小花園里的百花凋零很不協調。這種矛盾的感覺,或許是青春特有的感覺。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睡著覺,總之,那天晚上的回憶讓人終身難忘。
第二天,早上起來,發現眼圈有些烏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天哭泣的原因。我草草的洗漱后便去吃飯了。吃了早飯,便和姐姐一同去了學校。
走到教室里,我無精打采地翻開語文課本,不料,竟從中遺落出一封信來,我趕緊撿起來,重新夾入語文課本中,還好,并沒有被同桌發現。誰給我寫的信,我一下子方寸大亂,定了定神,我覺得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陳梓楠。我因為他不眠不休了整整一個星期,內心躁動不安也有整整一個星期,直到昨天午休,有關那包話梅的事情真相大白,我受到傷害的同時,內心重新平靜下來,而他又給我寫信干什么,如此的費心糾纏,究竟是為什么?我怔了一會兒,想了一個好主意,我把信悄悄地塞進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再假裝肚子疼,從早讀的教室里溜進廁所里。躲到廁所里面,我趕緊把信從口袋里拿出來,打開一看,果然不出我所料,是陳梓楠寫的:你好,親愛的常薇薇,關于那包話梅,并非我可憐你,是你誤會了我。昨天下午放學后,我悄悄地跟著你,是希望能找到一個跟你解釋的機會,不料,卻親眼看到你把那包話梅丟進了垃圾桶里。我知道,是你誤會了我,給你買話梅是因為我喜歡你,而非可憐你,有意傷害你的自尊心,我并非故意傷害你的自尊,還請你原諒我。晚上,我想了很久,是我說話太大意,才在無意之中傷害了你的自尊,還請你原諒我的無心之失。還有,今天午休,我們仍在小花園見面,在那兩棵火紅的很好看的楓樹下面見面,請你一定要去,我要親口對你說:對不起。我在晚上想了很久,才決定給你寫這封信,你要把信藏起來,妥善保管,不要被別人看見。再見,我是會永遠喜歡你的陳梓楠。我在廁所里看完了陳梓楠的道歉信,眼淚刷刷地往下流,他說什么,竟然是我誤會了他,他是因為喜歡我才給我買的話梅,并非可憐我,之所以口誤是因為自己太大意,說話失了分寸,還要親口向我道歉,說“對不起”,而非有意傷害我的自尊心,這白紙黑字,已經無需我做過多的猜測了。
我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淚不停的往下掉;最終,我定了定神,把信折疊好,仍舊塞進褲子口袋里,我走出廁所,擰開水龍頭,洗了洗臉,清涼的自來水洗去了臉上的淚痕,可我仍舊有些哽咽。
我沖出教學樓,一口氣走到了昨天下午相見的小花園里,那兩棵楓樹并排長著,依舊美艷而妖嬈。我扶著樹,慢慢的坐下,坐在落滿火紅楓葉的草地上,我撿起一片楓葉,從口袋里拿出折疊好的信,把楓葉夾在里面,希望楓葉能見證我們的感情,我的初戀,一陣寒風吹來,我不由地打了個冷戰,而頭頂上的楓葉卻“嘩嘩啦啦”地落了我一身。
我的眼淚又流了下來,我努力地止住了哭泣,想了想昨天午休相遇時的情境,還有那封陳梓楠筆力剛健的書信,以及眼前這漫天飛舞的火紅的楓葉。我的心里終于緩緩地舒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我終于知道,是我自己的自尊心過于敏感,又多疑多思,這才誤會于他。他是喜歡我的,真心地喜歡我,而那包被我丟棄在垃圾桶里的話梅也是無辜的,我對他原本已經平靜的怨恨也在慢慢的輕輕地散去,留下的只有悔恨而已。
我在小花園里坐了很久,直到快要下早讀課了,我才慢慢站起身來,拂去滿身的火紅的楓葉,以平靜的表情回到教室里。我剛剛坐下,下課鈴聲便響了。
同桌奇怪地問我,你去廁所就去了這么久,是不是有心思去找“知心姐姐”了。她很有可能會不守諾言而公開你們的談話哦。“知心姐姐”是學校今年新聘請的一位青春期心理咨詢專家,是一位年近四十,性情十分和藹的阿姨。“知心姐姐”剛來到學校,便很受大家歡迎。總有很多不害臊的男生女生去找“知心姐姐”談話,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說的無非是自己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或者喜歡上了別人。從來都是毫無新意。不過,“知心姐姐”的確很耐心,總是慢慢的開導,從來都不會嘲笑任何人。每個星期五的午休時間,廣播里都會有“知心姐姐”公開的談話,細心的勸導。大家有心思,都喜歡給“知心姐姐”寫信,而“知心姐姐”也是每封必回,幾乎每一封回信都是字跡娟秀,娓娓道來,悉心開導,而且幾乎每一封回信都寫的很長很長;其實,去找“知心姐姐”也是一個好辦法。可我不愿前去,因為我的心思不想告訴任何人,我希望這個世界上不會又包括我本人在內的第二個人知道。更何況,就像同桌李玉春說的那樣,她很有可能公開我的秘密。到那個時候,老師和家長都知道了,同學們相處的好或者相處的不好的,陌生的熟悉的,大伙都知道了,我還有臉見人嗎?
總而言之,我的心思不會告訴任何人。
那天上午,我像丟了魂一樣,老師講的東西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想著快點放學,到了午休,便可以去小花園與陳梓楠見面。他在信里答應我的,要見到我,親口向我道歉,說聲“對不起”。
終于挨到了放學,我和姐姐一塊回家,吃了午飯,媽媽拿了一個新錢包,遞給我,錢包上有一個好好可愛的“龍貓”,“龍貓”是日本人“宮崎駿”的動畫,我一直很喜歡“宮崎駿”的動畫,姐姐也是,姐姐見了新錢包也很喜歡,我們姐妹倆便這樣高高興興地去了學校。
終于等到了午休,我帶著一份因“龍貓”而來的好心情,去了小花園,果然,陳梓楠在那兒等我呢。
秋日的陽光顯得有些單薄,而寒風則更增添了一份蕭索;陳梓楠像一位戰士那樣,站立在火紅的楓樹樹下,更顯得高大俊朗。
他見我走了過來,便迎了上來,對我說,對不起,你誤會了我,我并非可憐你窮,而是因為,他頓了頓,終于親口對我說出了那四個字:我喜歡你,常薇薇。
在秋日單薄的陽光小,在秋日蕭索的寒風中,我的心終于綻放,因為我的青春正像春花一般絢爛而美麗的開放。
十六歲的花季,多么美麗的年華。
我們相約,高考后,一定要去同一個城市讀大學,大學畢業后,我們便可以永遠在一起;我們要像《詩經》里說的那樣,“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們要在一起慢慢變老,我們要一起攢錢買房子,然后一起生個胖兒子,我們要生生世世,永遠不分離。
我們緊緊相擁在一起,我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感受著彼此的心跳,如此熱烈的心跳。
在這深秋的季節里,我要對著天空,對著白云,對著火紅的楓樹,還有站在楓樹前的陳梓楠,大聲地說:我也喜歡你。
一波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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