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搿雞對那些事

那一年，儺達十八歲。十八歲的儺達精力充沛。

儺達家在僠王城里也算是大戶人家，有兩個屯子的幾十個家奴幫他家打理農牧事。他家生活很優裕，不愁吃不愁穿。打從儺達識事起，正經的農牧事兒家務事兒輪不到他去做，整天里無所事事。無所事事的儺達卻沒心沒肺，雖說什么事情都沒有他的份，而事實上又什么他都有份，他不做事兒，他卻要看看人家怎么做事兒。他整天像個小混混，本來沒事卻有事似地這里瞧瞧，那邊看看，不管在哪里，人們大都能看到他和他身邊一幫小哥們的身影。平日里，孊佬千叮萬囑的吩咐，富貴人家，得注意禮節，不能像個小混混。呵呵，什么禮節，什么儀表，儺達只當孊佬的話是水過鴨背，只當是耳旁風，毛也不濕，這邊耳朵進那邊耳朵出。他老跟著一小幫玩得來的伙伴，不是在附近的山上犸猴似的東竄西奔做陷阱捕捉小獵物，就是到江邊去戲水捉魚，整個人兒被日頭曬得黑不溜秋，不要說像犸猴，更像山上的烏猿，那種白頭葉猴，也像江里的泥鰍，像塘角魚，還像窮小子一樣，讓孊佬很不爽。按說他完全用不著為了什么獵物啊，河魚啊，親自去抓，去捕，他那樣的家庭要什么有什么，只要他一哼聲，家仆就忙得團團轉，不大一會兒就什么都會拿到他的面前來。儺達卻不稀罕這些，他就好這樣，有什么辦法。也正因為這樣，使他練成了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小哥，大概連山上的老虎老狼見他都懼三分。……

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儺達還像一頭豬，除了白天沒心沒肺的到處玩，天一黑就睡，并且一覺能睡到天大亮，完全沒有他這個年齡應該有的樣子。那一次和水生去捕獵山豬，雖然渾身是血，渾身是傷，那是豬血那是人血分不出來，卻使他贏得了僠王城人們的贊譽，使他成了人們心目中勇敢的小哥。別家的小哥一到十五六歲，就千方百計的混到姑娘們中間去，想方設法的討姑娘歡心，尤其是一到晚上，就拿上一把干松脂，或者火把，把松脂點著，把火把點著，呼啦啦地到他們經常活動的地方去，男一幫，女一堆的或者在城里的廣場上，或者在城外的開闊地上嬉鬧，對歌，熱烈得不亦樂乎，不玩到深夜不散。儺達的孊佬眼看人家的兒子自己會尋找姑娘，搿雞對，自家的儺達老像長不大，只好親自張羅儺達的搿雞對，她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兒子打光棍，就到處托媒婆為儺達張羅搿雞對。但是，她張羅得并不怎么順利，儺達連姑娘都沒見上過一面就搖搖頭，表示不中意，過后對孊佬說，這樣的妹子那么難看，叫人家怎樣跟她搿雞對。儺達說的也是事實，好看的姑娘早就被滑頭的小伙子搶走了，剩下的不是難看就是蹩的瘸的。儺達的孊佬心里也有數，也真以為兒子為此挑剔，嫌棄附近人家的姑娘不夠靚，她只好通過媒婆到城外的鄉下去物色姑娘。終于，媒婆物色到了一個鄉下的漂亮姑娘。姑娘叫阿俏，年方二八，人見人愛，是十里八鄉一枝花。十里八鄉的小伙子們早已垂涎欲滴，自告奮勇的往往碰了一鼻子灰，托媒婆的，把阿俏家干欄的階梯都磨鈍了，都不能獲取阿俏姑娘的芳心。

阿俏家里人知道儺達家在城里，并且家道殷實富裕，一根桿子就熱了一頭，竟不介意儺達的呆頭呆腦，沒心沒肺。加上媒婆本就長著三寸巧舌，竟被媒婆說服，最后同意了。至于阿俏姑娘這頭，見面后是不是也能熱起來，阿俏家里人似乎就不怎么管了。只是聽說儺達太挑剔，怕見面時儺達逃棄，搿雞對不成，怕曬自己的面子，怕曬自家姑娘的面子，就提出了一個要見面禮的要求。這在當時，是一個十分過分的要求，并且是破天荒的事情。阿俏家里人認為，就算儺達逃棄，兩頭大豬，兩籠雞，兩籠鴨，一擔糯米，兩擔尖米，一擔糍粑，這多少也能挽回一點點面子。由于這是破天荒的事情，儺達的家里也不大張旗鼓，告訴媒婆不要聲張，悄悄的為儺達籌備著搿雞對，以免儺達萬一逃棄，大事辦不成，成人家的笑柄。偷雞不成蝕把米不要緊，要緊的是不能曬了自家的面子。

阿俏家住在鄉下的蟠龍屯，從城里去，雖是順水路，撐竹排也得大半天。

儺達孊佬計劃讓儺達在蟠龍屯歌坡的時候和阿俏搿雞對。

儺達不知是計，一聽說也能去趕蟠龍歌坡，盡管他自己不怎么會唱歌，對歌這事于他來說更是上不了臺面，心還是動了。儺達家里人估計，于儺達的野性，這個事兒有成功的把握。

這天，天幕慢慢拉開，東方露出魚肚白。

天剛剛有些兒迷蒙蒙的時候，管家就把家里的仆人都叫了起來，吩咐大家為裝羅儺達的喜事兒做準備，家里開始嚷哄哄起來。后來，家里人也都起來了，開始洗漱裝扮。眼見天大亮了，儺達卻仍然還打著鼾，睡得正甜正香。阿十叫了好幾次，儺達只是不應，看情況，除非天打霹靂，不然誰都沒有辦法把他弄醒。他這樣的一個人也不會這個時候就醒。他常常跟人說，日頭還沒有照到西山頭呢，緊什么緊。儺達的孊佬沒見到儺達，就大聲嚷嚷著叫阿十再去把儺達叫醒。阿十從來膽小，怕挨儺達罵，挨儺達扇臉，敲竹榻門時動作都不敢使力，輕輕的，也不敢大聲叫，當沒有敲門，沒有叫喊一樣。儺達當然依然故我，仍然大聲打著鼾。儺達的孊佬見此竟恨恨起來，拿手指頭使力指捻阿十的額頭，把阿十指捻歪到一邊去，狠狠道，真是不中用，貓叫還大聲一些。儺達的孊佬使拳頭擂著竹榻門，啪啪響，大聲喊道，儺呀，儺，都什么時候了，燕子都出窩捉蟲尋食了，日頭都曬屎股了，你還攤在的鋪上啊，還不趕快起身打理整裝啊。昨晚跟你說的好好的，你都嗯嗯嗯地應了，你怎么還不起身。你看你看，阿十都叫你幾多次了叫你馬上起身，現在怎么還攤在鋪上。儺，儺呀，儺，快起身，儺，儺呀，快快快起身，你大舅老早起來了，都在廳邸里等著你了。還不趕快起身啊，日頭一照到西山頭你就要跟你大舅去僠王那里道安辭行，遲了僠王怪罪下來有你的好看。爺不打死你也有你的好看。

事實上，孊佬拳頭擂竹榻門啪啪響的時候儺達就醒了，他只是懶得理孊佬，假裝睡著打鼾，直到聽孊佬說僠王要怪罪了的時候他才驚嚇地嘔了一聲。誰都可以不怕，但是，僠王誰都怕。他睜眼往窗口看了一下，見天邊還沒有彩霞出現，知道離日頭照到西山頭的時候還早得很，他并沒有馬上起身，或者是暫時不想起來，他懶洋洋地把雙手伸過頭頂，伸懶腰，同時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貪戀地呼吸著空氣中新鮮的茅草香，以及新鮮的泥籬笆香。

幾個月來，儺達家里的仆人把干欄翻新了一番，把家仆們弄得都瘦了一圈。剛剛翻新不久的干欄，發出迷人的香氣，棚板也香，茅草也香，泥籬笆也香。現在，整座干欄除了被煙火熏得烏黑的櫶木立柱和橫梁，已經煥然一新。屋頂是新蓋的茅草，籬笆壁是新糊的稻草泥巴，連干欄棚板都全部換上新的，整棟干欄清新干凈，使儺達感覺很舒心。

按著儺達的心意，這個時候他真的還不想起來，可是又不得不起來。儺達知道，日頭曬到西山頭意味著什么。他家這樣的境況，不同于一般平民，平民外出一般跟保長說一聲就行，他們這個階層的人不同，他們外出都要到王宮里去向僠王道安辭行，這是禮節，免不得，大家都不敢惹僠王不高興。儺達還怕大舅，大舅是一家之主，平時就很嚴肅，少見他有笑的時候。小時候儺達常常因為調皮挨大舅打屎股，有時候打的那個恨，那個毒辣，儺達仍記憶猶新。在家里，儺達怕大舅不怕小舅，小舅跟儺達總是有說有笑，總是嘻嘻笑個不停，小舅從來不打不罵儺達，儺達的孊佬都說小舅不教儺達，把儺達寵壞了。俗話說，有乸生沒爺教。不是說做孊佬的教不了孩子，說的是這家沒有男人。平時，儺達不聽話的時候，他孊佬常常拿大舅來恐嚇他，他都習慣了，也聽的疲了，就皮了，這會兒他就不相信大舅會在廳邸地等著他。

阿十在前面邁著碎步，小心翼翼地誠惶誠恐地走著，儺達大搖大擺跟在后面，嘴上還不時的嘮叨，說自己還沒睡夠。儺達一走進廳邸，發現大舅真的就坐在里面等自己，他還是嚇了一驚。阿十緊緊退出廳邸到外邊去站著，給儺達讓出地方來。

大舅儺達和阿十進廳邸來的時候，大舅還臉朝祖先牌位，若有所思的樣子，儺達一到，他就轉過臉來，爆著眼，像一頭牛牯，臉拉的老長，嘴巴緊閉，皺著動了動，張嘴說話的時候卻咬著牙，他說的話好像是從牙齒縫間噴出來，大舅惡狠狠地說，你看看，你看看，昨晚是怎樣說的，你又是怎樣答應的。雀子都不知道飛哪里去尋食了你還在鋪上睡，赫赫，你看你看，你抬頭轉眼看一看，你自己總是睡睡睡，睡的頭都扁了！

儺達條件反應地抬手摸了摸頭殼，對著大舅強擠出一絲笑來，呵呵了一下。

大舅皮笑肉不笑地跟著儺達呵呵了一下，接著又呵呵一下，把儺達笑得一身雞皮疙瘩，緊接著，他馬上把臉收斂起來，乜眼掃了儺達一下，大聲喝道，成什么體統，你多大了，說好了的事，水過鴨背，拖拖沓沓，我們家還能巴望你成什么人，成得了什么大事！

是，阿爺，我以后早起。儺達嚇了一跳，趕緊挺胸站直身子。大舅站起來，背手要走出廳邸，跨過門檻的時候又回頭對儺達說，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這樣我打斷你的腳骨。說完話后跨過門檻，走下干欄階梯。儺達趕緊跟在大舅的后面走下干欄，阿十低著頭在后面也邁著碎步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