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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說  文/麥?zhǔn)w

第二章    遇菩提(二)

  日子久了,師徒二人的樣貌也有一份相像之處。尤其是嚴(yán)石的耳朵是一雙大招風(fēng)耳,而住持的耳朵也是如此。兩個人喝湯時都要發(fā)出一些聲響,就連平日里下樓梯,都是要邁出左腳。

  日子過得越長,他倆長得就越像。

  山上的人這么生活著,山下的人聊著飯后消食的話語。

  “你們看那個老和尚最后一個的徒弟,那鼻子那眼,怎么看都像是一家人。果然是有緣。”

  “什么有緣沒緣的,都是拜佛拜多了。若是像,就真是一家子。聽說那個老和尚沒做和尚之前,是一個挺好的小青年,難不成是那會就有了個兒子。”

  “那么久之前的兒子,得長到多大?”

  “沒準(zhǔn)這是孫子,兒子一家日子過不下去了,見老頭子日子過得滋潤,就送過來了。”

  那一個說閑話的老人,一甩袖子,嬉皮笑臉的說:“也沒見過得多滋潤,一個老頭子,還要養(yǎng)著一大廟的人。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還要養(yǎng)自己年輕時快活后的生產(chǎn)品。”

  說著,一群聽閑話的老人全都笑了起來。他們的主題也就從主持和嚴(yán)石的身上,轉(zhuǎn)到了哪一家的那人也有著快活的青年時期。

  他們坐在城北聽著城南的事情,坐在鎮(zhèn)子里說著城市的新聞。云朵遮住太陽的時候,說的還是隋煬帝的女人,太陽從云里轉(zhuǎn)出來的時候,就又成了饑荒年代誰吃過鎮(zhèn)子上榆樹的樹皮。

  就這樣,在眾人口中,嚴(yán)石成了住持的孫子。山下的人傳著,山上的人又聽不見,住持照樣對嚴(yán)石好。住持才沒想過要嚴(yán)石做自己的孫子,他只是覺得自己是靠著嚴(yán)石過最后的日子,他必須真心對嚴(yán)石好。

  既然是對真心對嚴(yán)石好,那當(dāng)然要為他考慮。如今的嚴(yán)石已經(jīng)長到了十三歲了,要是留在寺廟里,就實在是浪費了這個苗子了。住持平日里說嚴(yán)石是朽木,但他心里清楚,嚴(yán)石的心比誰都清亮。嚴(yán)石一定要下山,要做一個正常人生活下去。

  可是嚴(yán)石一直都沒有下山去的意思。在這寺廟里,不愁吃穿,只是每一日都要喝素菜面湯,穿的也是上一年的粗布僧衣。可是嚴(yán)石從來都沒有抱怨過,但這并不代表他不懷念山下的日子。

  六歲的孩子雖說記不住多少事,但是他卻是那種記事情記得牢的人,他記得自己六歲左右的所有事情,就連山下開通了一條新路他都記得。

  “那時候多了一條路,我家門口的大伯經(jīng)常從那里進(jìn)城,城里有很多好的東西,都是這里沒有的。”

  “那你下山好了。”

  住持一直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了一只,右眼緊閉著左眼卻睜開,像一尊佛陀,更像年畫上的頑皮童子。住持活得越久越倒退,退到了孩子一般的心境。

  “我不下山,我知道師父是嫌我就知道吃,吃成了小胖孩,影響門面了,要趕我走了。”

  雖然如他所言,可嚴(yán)石卻一點都不胖,如他來的時候一樣,他的骨頭的外層就是稀疏的薄肉,在外面就是曬得黑黃的皮膚。

  嚴(yán)石知道怎樣才能讓住持消氣,他本以為這就是住持的一句氣話。

  他跑到住持的面前,裝模作樣的說:“師父,你看我什么時候可以幫你做一些住持的事情?”

  “怎么,還想當(dāng)住持?就你這樣子,怎么也做不了。”

  “不是的,師父,我是怕你累到。你看,我就你這么一個師父,你要是累倒了,我多心疼啊。想著我心疼的樣子,師父一定更心疼吧?所以,為了不讓師父這么心疼,我要幫著師父做一些事情啊,因為我心里全是師父。”

  住持滿意的笑笑點頭,其實他是想笑嚴(yán)石的嘴巴說的比蟬鳴還快速,比鳥叫還尖銳。

  “那么,師父是不是心里也全是我?”

  住持睜開了另一只眼,看著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嚴(yán)石,說:“那是當(dāng)然。我把你從小的時候拉扯到這么大,心里若是沒有你,沒準(zhǔn)你就不會在這里坐著了。”

  嚴(yán)石突然咧嘴大笑,每次這個時候,都是不小心進(jìn)入他的談話陷阱里了。看著他的樣子,住持知道自己再一次陷入進(jìn)去了。

  “那既然師父心里全是我,那一定不舍得讓我還俗下山了,畢竟少了我,師父的心也就會缺了一大塊,不是全心的修佛,師父又怎么面對自己面前的佛尊呢?”

  住持閉上了眼睛,不是不想理會,而是他想掩蓋自己此時說不出對答的話的尷尬。他的嘴喃喃幾句,沒有聲音。

  “師父,你在干什么?”

  住持閉上嘴,片刻才說:“我在念經(jīng)。”

  “哦。”

  嚴(yán)石噘著嘴,轉(zhuǎn)過身子坐,自己也學(xué)著師父喃喃幾聲。他這幾聲是有聲音的,只不過聲音小的只有他自己能聽清。

  “一定又是在罵我呢。每次都這樣。”

  上山來上香的人似乎多了起來,因為山下鎮(zhèn)子上的人掙的錢多了,他們家人想要的也就多了。當(dāng)然,其中也不乏那些出門謀生的人,他們來是為了心里的那一份心安和想要祈求的平安。

  人們越是貧窮,就越不會來祈求些什么,不是因為沒有多余的錢來供奉,而是他們的虔誠都刻在骨子里,只要得了個空余的時間,就會在內(nèi)心祈禱著。而那些富裕的人,都喜歡把大把的錢財與時間用在供奉上,不是虔誠的膜拜,而是在做一場交易。信仰與金錢,換來的只是能夠入眠的心安。

  這一切,早就被住持看穿。可是他卻不阻攔,因為他知道,那些人想買心安就去買好了,自己可不能斷了這養(yǎng)活全寺人的來源。

  嚴(yán)石這個年紀(jì),正是剛剛長開的年紀(jì)。雖說他一直都在寺廟里,但學(xué)到的東西卻是如同山下學(xué)校里的一樣。

  自從十幾年前山下建了小學(xué)與中學(xué),人們就開始聽著老師說的話,認(rèn)為寺廟里的都是迷信,寺廟外的才是應(yīng)該探索的。可是近幾年,從城市里來的老師還說著這是迷信的話,但說的更多的,是這是文化,一種有探索價值的文化。

  從那開始,越來越多的像嚴(yán)石這么大的孩子出現(xiàn)在寺廟里。他們結(jié)伴而行,來了并不是拜佛,而是看佛像,聞一聞供香的味道,再去那一棵菩提樹下坐上一小會兒。此后,他們就下山去了,寫一篇作文,說他們體味到了文化。

  可是,一群又一群的孩子當(dāng)中,也還是有幾個愿意參拜佛像的,只是礙于面子,都只是在佛像前停了停,就跟隨者不斷行走的隊伍繼續(xù)前行。而那一個穿著土色夾襖梳著羊角辮的女孩在佛前停下了,停下了很久。不是因為她對那一尊佛的敬重,而是她看到了正在跟隨師兄們誦經(jīng)的嚴(yán)石。嚴(yán)石因為學(xué)到的東西與周圍的師兄不同,所以身上散發(fā)出的氣質(zhì)也讓他與四周格格不入。雖說他小的時候長得并不是十分讓人看著想親,但長大了之后倒是越發(fā)的耐看。

  每個人被盯著都會有感覺的,嚴(yán)石也不例外。他抬起頭來,向著那個女孩望去。女孩是有十三四歲的樣子,因為男女生理差異,她顯得要比同齡的男生大許多。但因為生活在寺廟里見各年齡的人多了,嚴(yán)石也可以估算出此人的年紀(jì)。

  他突然扭曲了面部,做出一個很掙扎的表情,像是被什么困住。他扭了扭身子,晃動著肩膀,雙手始終合十。可是許久還是不舒服,大概和動作沒關(guān)系,而是因為被人盯著吧,他總是對別人盯著這樣的事情很敏感。

  嚴(yán)石再一次看向那個女孩,她果然還在看著自己。那個女孩臉上長滿了雀斑,小鼻子塌陷著,眼睛也是瞇成一條線,長得十分不討喜。看著這樣的面貌,他猛地睜大眼睛,想要嚇退她。

  那女孩很知趣,知道自己打擾了,立刻跟上已經(jīng)行遠(yuǎn)的隊伍。女孩和別人不一樣,不是因為相貌,也不是因為舉止,而是因為衣物。她的衣服都是干凈的,不像別人的都是破破爛爛,她的好像是新的一般,一看就知道不是經(jīng)常穿著干活。別人的眼睛從這個佛像的鼻子上看過,視線又劃過了這尊菩薩的手指上,隨后笑著跳躍著離開,可是這個女孩的眼神卻始終游離著,從沒有真正看過那一尊佛像。真是個奇怪的女孩,還沒有禮貌,嚴(yán)石這么想著。

  女孩心里還是記掛這那個長得還不錯又不容人群的小和尚,她甚至是走幾步還要回頭看看。她心里好像是希望著嚴(yán)石可以回頭看一看她,但心里也是害怕著與他的眼睛再一次相對。

  嚴(yán)石雖是緊閉著眼睛,口中呢喃著經(jīng)文,心里卻是大亂。就如以往夜里寺外的那一刻菩提樹搖曳著的樹葉,晃蕩著,久久不息。

  他開始想著,究竟是什么與他們不同,既與師兄們格格不入,又與山下的這些孩子相差太多。那個女孩不過是一只青鳥掠過了一片靜水,無意丟下了一粒石子,正巧打擾了水久久修來的平靜,驚起的漣漪遲遲不消。

  嚴(yán)石的心起了漣漪,多少遍經(jīng)文都難以使之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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