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看戲

　　落葉的季節總會發現許多令人難忘的事情。

　　傍晚玉俊坐在院子里，遠處傳來一陣鑼鼓聲，玉俊頓時站起身。

　　他想：難道又是跑江湖玩雜耍賣藝的？曾經倒是經常看，有幾年沒有看到過了，也不知變了花樣沒有？

　　院門外傳來奔跑聲，有個聲音喊著：“俊哥外面今晚有熱鬧瞧了。”

　　曼霞喊著就進了院子，玉俊瞧她興奮的樣子，自己也變得興奮起來。

　　“我聽到鑼鼓聲了，大概是雜耍的來了吧？”

　　“我也是聽到鑼聲就和敏姐趕來找你的，咱們一起去吧？”

　　“咳、咳。”是心敏在外門口站著。

　　“我倒是也很樂意接觸那些個跑江湖的，只是我實在不想再看那些個練氣功的把戲了。

　　像那些個‘吞鐵球、管插喉，’最可氣就是那個‘胳膊旋轉一周’。我真愿意再看到那一幕，真不忍心看那孩子齜牙咧嘴的痛苦模樣。

　　我反對這般的節目，

　　若是反對自然不該去欣賞的。”

　　“那些都是騙人的。”曼霞說。

　　玉俊說：“那‘胳膊旋轉一周’可不像是假的？要真是這節目，還是不看的好。沒有欣賞就沒有表演。還是讓那些孩子們少受一次罪吧！”

　　曼霞說：“就算咱們不看，別人也會去看，那罪過他們一次也少受不了。更何況街上也未必就是演這類節目的。”

　　“去瞧瞧吧？要真是那些節目咱們就回來。”心敏溫柔地說。

　　自從玉俊給老曲寫了信，心敏就安心許多，她的心情也好起來了。

　　玉俊抬眼意外的發現曼霞散著頭發，蓬松松的，多了幾分成熟的魅力。

　　曼霞問：“怎么樣？我這發型好不好看？是不是更加漂亮了？”

　　曼霞問得玉俊猝不及防，玉俊只是呵呵笑笑，沒有說話。

　　心敏說：“咱們去街上吧？你也有幾年沒見過這場面了。”

　　當玉俊走到外門口處才發現原來心敏把頭發扎了起來，馬尾辮甩呀甩地增添了一些爽快勁兒。

　　“那咱們去吧，再過會就擠不進去了。”玉俊望著心敏的辮子。

　　三人走在街上，遠處就可以看到四道街打著燈的人向著大隅首亮光處會聚。

　　這銅鑼聲像是一種有魔力的召喚，它召喚著每一個人。

　　到了街心看到大隅首已經搭起了戲臺，臺子一角高高地掛著提燈，臺中間兩個人；一個敲鼓，一個打鑼。

　　這時戲臺下三面已經圍滿了人。

　　來得早的人們迫不及待地嗓嗓著－開戲。

　　這時從后臺上來一個婦女穿著普普通通。

　　上來說：“眼下我給大家唱個小段，叫做《俗世令》這可是你們這一縣的李快嘴師傅最新的作品，也是最流行的，唱的好不好還希望大家多擔待。”只聽她開唱

　　：

　　莫說從前好光景，

　　夜夢能笑醒。

　　三鄰四坊常夸耀，

　　近姻遠戚常顧臨。

　　個個夸，好男人光耀門戶，

　　人人贊，大丈夫修繕門庭。

　　騾馬長嘶前院，

　　羊犬齊鳴后庭，

　　好一個富戶貫金。

　　一朝遭殃情，

　　世態全分明；

　　親見不得影，

　　友沒有了蹤。

　　妻子碎了他人，

　　那還看得見迎合逢迎？

　　那還有什么情義感恩？

　　長夜黑咕隆咚，

　　誰肯點盞燈？

　　夜雨打著爛瓦，

　　秋風吹著窗欞。

　　凄慘慘一人挨光景。

　　莫說真情到如今。

　　這段結束后，大家都拍手叫好。

　　臺下頓時沸騰。

　　曼霞說：“俊哥，這不是你送給李快嘴的那詞兒？如今還真成就了他。”

　　心敏也說：“真沒想到竟然這般受歡迎。”

　　玉俊只說：“這位老大姐唱得還真不錯。”

　　“真是便宜這個李快嘴。如今成就了他，連個面也露了。”曼霞忿忿不平的說著。

　　這時臺上又顫巍巍上了一人：一身粗布麻衣打扮的婦人。

　　她拄著竹棍，在臺上繞了幾圈。

　　唱道：

　　“我怎能棄他不顧，我怎么寡愛少情，

　　明天就去岙下嶺求那大夫為孩兒看病情。”

　　唱完這婦女突然趴到地上一動不動，因為饑餓疲憊她昏了過去。

　　這時從后臺又上來三個人：

　　一個人趾高氣揚、頤指氣使。

　　一個人扛著鋤頭，畏畏縮縮、支支吾吾。

　　一個人模樣兇狠目中無人。

　　趾高氣揚那位穿著富貴像是個官家人。他上前唱道：“家姐是當朝皇族妻，兄是一州掌印人。我是衣來伸手的官親戶，飯來張口的富貴人。”

　　模樣兇狠的那人走向前：“不靠父母不靠官，不攀親戚不畏權，吃穿住行一雙手，逍遙自在自由天。”他說著顯擺著自己的一雙斷了無名指的手。

　　那扛鋤頭的人走向前，支支吾吾的沒說一句話，做著無可奈何的動作。

　　富人走到農夫前，得意地唱道：“你一年到頭空碌碌，糙手難填饑腸肚。風吹日曬徒勞苦，秋來糧囤難剩半廩黍。像咱朱門錦繡戶，犬舍禽攔雕花杵；不畏風吹

　　倒五谷，不怕烈日旱田土。堂高瓦亮瑤瑤鏡，門炫窗鏤齊齊裁；園花艷艷三三處，荷塘青青一排排。閑來品茶遛鳥舒坦日，事臨裙搖推盞歌舞來。”

　　聽得那賊人搖頭羨慕不已。

　　上前奉承著富人，“小的眼拙，原來你是位大老爺。要是以后有用小的處；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要說不字就不是我。”

　　扛鋤人將腰身躬地更彎了。

　　這時又上來一位老者：白眉綴眼，皓發垂肩。容顏像孔子，舉止若老聃。

　　他走到人前把農夫的腰板扳正。

　　唱道：“本分耕田織衣布，誠實為人不藏奸。種地灌田不辭苦，織布裁衣沒埋怨。吃得稻米親手栽，穿得衣裳針織線。

　　不偷不搶，不欺不騙，何須自卑自賤？

　　沒有逢場作戲勞心事，不作藏頭露尾小人奸。雨天看鵝鴨嬉戲，勞作同牛騾并肩。天下間誰比這樣真實？誰懂這般？農夫養活了整個人間？

　　唱到這兒臺下人大聲喊好。

　　臺上的四人回了后臺。

　　這時那婦人，拄著棍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唱道：

　　“真金白銀咱不羨，常伴日頭鋤在田。

　　青谷黃米粒粒種，麻布縫衣件件全。

　　渴飲林下渠中水，饑餐稼下菜根甜。

　　任憑天下風云起，一心一意做神仙。

　　可誰曾想戰事一朝起，夫隨隊參軍到戰前。

　　年前得信文，小命喪黃泉。

　　眼下孤兒遭病侵，娘身何心安？娘身何心安？

　　如今誰為咱孩兒來撐天？

　　盼著風中紅旗展，

　　山村上下換新顏。

　　孩兒得救身命全。

　　盼著那：

　　星星點點、金光閃閃紅旗插遍九州原。”

　　唱完那婦人就下場去了。

　　曼霞對玉俊說：“俊哥這段唱得也不錯。”

　　玉俊說：“確實是好得很！只可惜我寫不出來這般的戲文。”

　　心敏說：“我覺得這戲文倒像是你的手筆。”

　　曼霞一聲嘆息說：“俊哥要是你寫得該多好！你閑得時候也寫一處吧？”

　　“我試著寫過，實在擠不出來。偶得的幾句又很難成文。再說創作本來也是源于生活的，沒有生活經歷很難寫出來。”

　　正說著從后臺又走出人來，黑黑瘦瘦的，又是一個婦女。

　　她開口說：“我們走南闖北，初次到寶地。我先謝謝大家的熱情捧場。”

　　下面有人喊：“哪兒那么多話，快開唱。”

　　臺上的女人依舊笑嘻嘻的。

　　“大家別急，咱們馬上開始。”

　　說完婦女又走回后臺，

　　臺下一片噓聲。

　　片刻后上來一位老太太打扮的，一瞧就是剛才那位黑黑瘦瘦的婦女。她顫巍巍地走到臺中央。

　　這時臺下靜的可以聽到呼吸聲。

　　只聽她未曾開口先放哭聲，只聽她說：“我的命咱就這么苦？都說養兒享清福，到如今老婆子我卻是孤苦沒房住。”她雙手緊緊抓著棍，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

　　棍上。在臺上走了幾步她開口唱：

　　“婆子二十守孤寡，

　　絕了月老一支卦；

　　堵了媒人一張嘴，

　　只為將孩恩養大。

　　朝起李家幫淘米，

　　晚來王宅供飯茶。

　　兩畝薄田不敢閑，

　　烈日當頭把汗撒。

　　娃在襁褓嗷嗷鬧，

　　唯將身軀移林下；

　　衣帶紐扣未解就，

　　兒將小嘴頂乳褂。

　　兩行清淚順腮滑，

　　撫頭盼兒快長大。

　　夜半兒哭娘淚流，

　　柴門常被閑漢打。

　　兒長牧羊郊林下，

　　草深水洼娘牽掛。

　　當兒讀得幾年書，

　　常嫌娘弱沒文化。

　　繼而長到十六七，

　　青春年少好年華；

　　風風火火常在外，

　　瀟瀟灑灑不歸家。

　　順順當當兒長大，

　　眼下婚姻心頭掛。

　　托東跑西覓好茬，

　　走南問北尋佳話；

　　修房砌院求親友，

　　終將姑娘娶進家。

　　滿心歡喜愿望了，

　　興奮正待合家洽。

　　難料兒媳小性生，

　　仨月乖兒將她怕。

　　如今兩口把我趕，

　　柱起木棍乞天下。

　　老婆婆唱完低著頭艱難地走了幾步又唱：“襁褓中我的兒，你如今在哪？為娘寧愿抱著你一輩子擔驚受怕！

　　沒有你，娘的心像被那冰針在扎。

　　我的兒，你在哪？放羊林下把你找，抓魚水洼尋幾下。我的兒，你究竟在哪？”

　　老婆婆唱完后一陣鑼響。

　　玉俊說：“咱們走吧？這戲看到這兒就夠了。”

　　曼霞說：“這還沒有唱完呢！”

　　“你瞧瞧周圍的人都抹淚擦眼的，這戲的高潮就到這兒了。我要沒猜錯的話：一會兒有人上臺必定會說一些家長里短的臺詞了。這戲到這兒雖然還沒有唱完，但

　　意已經盡了。”

　　鑼聲過后臺上果然上了人，一個男人黑褲白褂。

　　一個女人滿身綠布紅花。

　　女人說：“你聽聽，你聽聽，你娘這是在咒你呢！你明明在家，怎么就說找不到了？還哭天喊地的叫娃。這明明就是說在她心里，你已經不算她兒子了。”

　　男人說：“你也真是老糊涂了！兒我明明在家，你怎么就說不見了？走，跟我回家。”

　　男人拉住老婆子要回家。

　　女人攔住說：“害得你們母子生嫌隙，叫人私下說我多奸詐。我明日就回娘家走，老太太你以后別再說胡話。”

　　曼霞說：“俊哥你猜對了。敏姐咱們回去吧？確實沒有什么好看得了。”

　　三人走出人群。

　　心敏帶著哭腔問：“你們說說難道生活真如這樣的戲嗎？”

　　玉俊回答：“咱們凹里就有，只是沒有戲文里表現的這般強烈。現實中要是沒有的話，這戲文也不可能編出來。”

　　曼霞說：“天下的父母真不容易！咱們應該孝敬父母。”

　　心敏說：“咱們不但要孝敬自己的父母，也要尊重別人的父母。”

　　曼霞說：“反正我和敏姐不會做那戲里的媳婦。你會做戲里的那樣男人嗎？”

　　“我倒是想做。唉！真是一家不知道一家，和尚了解道人家。有的家是娘找兒子，有的家是兒子找娘。

　　這老的找小的，小的也在找老的。唉！我多希望能有一個戲里那樣的娘。哪怕她很糊涂，哪怕她天天罵，只要她覺得對，我愿意做個受氣娃。”

　　心敏、曼霞聽了都不說話，他們知道此刻玉俊心里想啥。

　　玉俊冷笑了幾聲又說：“

　　愛，蘊藏了多少無奈？

　　愛，我愿終身將你承載。

　　愛，我要把你找尋出來。為了這份藏匿的愛；踏遍千山萬水就只當是逍遙痛快。”

　　心敏聽了說：“都這么多年了，你還惦記著。找了這么多年，你又有什么收獲？她不要你，才離開。她要有愛，怎么會把你棄在人海？”

　　曼霞說：“你要找到了她，讓她來？這么多年她早已習慣了漂泊在外。窩在村里豈能痛快？俊哥，我們都知道你心里苦，你就別想不開，雖然這些年你沒有家人

　　的關懷，有我們生活一樣精彩。”

　　曼霞又說：“今天的戲真好！讓我這個最不會受世事影響的人也受影響了。能將人帶入某種想象的戲就算是好戲吧？”

　　玉俊長嘆一聲，嘆息聲通過夜空傳到哪小小的戲臺上，與那戲聲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