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救火

　　夏天過去了，可無風的傍晚屋里依舊熱的燥人。天黑了，乘涼人坐在樹下還不肯離去；直到一陣涼風吹來，才吹散了樹下的人。

　　玉俊也坐在院子里，感受著瑟瑟秋風。東邊猛然泛起的紅光驚到了他，緊接著又傳來了呼救聲。

　　當玉俊跑到街上，整個蘆花凹天空都變成了火紅色。

　　街上全是人，大家都拎著水桶，來來往往的跑著。男人們光著膀子，赤著腳。

　　原來是老賈家的廚房失了火。聽站在一旁的老人們說，好像是老賈的外孫子玩火柴點著了灶門前柴禾。

　　老太太們站在墻腳下干著急，嘴里不住的責備著大家都不敬火神爺。

　　玉俊無意間說了一句：“廚房里的事歸灶王管，跟火神爺沒關系。”

　　老太太嚷嚷著：“你們年輕人懂什么？瞧瞧這蘆花凹如今還有沒有點體統？不是這家跑了媳婦，就是那家丟了漢子，這都是在作孽，作孽。”

　　玉俊也不理會老人們說些什么。他發現大家從各個方向拎水過來，走的急，到了火源處桶里的水已經撒了一半，這樣不但累人對火勢也不能很好的控制。

　　還有拎滿水的和拎著空桶的在一來一回的碰面時，常常撞在一起。

　　玉俊走到火源處喊：“大家排成一隊傳遞水來，這樣水可以源源不斷的潑向火源，就可以盡快滅火。”

　　可誰也不聽他的，大家仍然手忙腳亂成一片。

　　“別慌呀！”玉俊又喊一聲。

　　一個男人氣哼哼地說：“這能不慌？火上房了，還能不急？”

　　玉俊看到滿臉黑灰的老賈，他走了過去。

　　“賈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還是讓大家排成隊傳水過來比較妥當。這樣人不累，水又可以源源不斷的傳來，就能早點將火撲滅。”

　　老賈看到大家都忙亂了手腳，雖然他不喜歡玉俊，可他覺得玉俊的辦法好。

　　“好，按你說的辦。”老賈向大家喊著：“大家拉成兩隊：一隊傳水來，一隊遞桶去，累了就倒換倒換，保證水源不斷。”他按照玉俊說的布置完任務。

　　玉俊又對老賈說：“這樣一來井邊打水的人會很累，應該多安排幾個人替換著。”

　　老賈點頭，“好，好，按你說的辦。”

　　“我也過去井邊，多一個人多份力量，你照顧這頭吧，我過去。”

　　“好、好，你幫著照看點。”老賈一直點頭說好。

　　原來為了救火老賈與西邊鄰居間的墻被推倒了，這樣方便從西邊胡同里那口老井里取水。

　　這邊一隊一口井，還有就是街上有一口井，又拉了一隊，這樣兩隊四排人不停地傳水來。

　　玉俊到了街上這口井邊看到沙哥褂子扭成一條，搭在肩上。要是往常有人看到沙哥光著膀子打水準有人不依不饒，說他的臭汗都滴在井里臟了井水。

　　可此時他們不會說那些嫌棄沙哥汗臭的話，他們圍著井坐著，邊抽煙邊打趣沙哥。

　　玉俊說：“我換換你沙哥。”

　　“我不累小俊，你去忙別的吧。”

　　玉俊又回老賈家，對老賈說：“街上那口井就沙根一個人打水，還是讓他們輪著來好，這樣才能保證水跟上。”

　　老賈不言語轉身向那口井走去，到了井邊老賈說：“你們幾個換換，水要跟上。”

　　玉俊隱約聽到，他們其中一個人不服氣的問：“老賈叔，你怎么聽他的？他算個什么東西？你老今天這么聽他的？”

　　老賈急了，他嗔道：“不是我聽他的，誰的話對救火有利我就聽誰的。我是用他的辦法，不是我聽他的。你們還好意思抱怨？你們幾個人腦袋瓜加一起也不如他

　　的好用。你們幾個遇事就慌成一片，你瞧他冷靜那勁兒，告訴你們，我看到他這股勁，我都打內心佩服。”

　　其中一人反駁說：“不是他家的房子，他當然冷靜。”

　　老賈將幾包香煙扔給那人說：“等滅了火，再分給大家抽，這水不能斷。”

　　那人一把將沙哥推開說：“看你這肉勁兒！給我。”沙哥坐在地上不說話。

　　老賈又說：“今天我才算見識老白的兒子了！這個小子是有能力的人，只可惜不正經干。”

　　“有什么能力？有能力這般大了連個媳婦都沒有娶上？有能力怎么不接替他爹的名聲壯大家業？一年到頭不著家，我看到最后也是光棍命。”

　　那人說完，看看沙哥。

　　另一個人說：“他這長相若是打了光棍，那真是太可惜了。”

　　“叔，你什么時候開始可憐他了？”

　　“我不是可憐他，你們是沒看到他那處亂不驚的樣子，你們誰也不如他。我看小徐都不見得趕得上他。我并不是夸他，我覺得他不簡單。”

　　大家聽了老賈的話都不在言語。

　　玉俊又來到西邊這口井，他一直想替換一下打水的人。

　　靠著井邊這一段是一群女人。

　　他們做著手里的活兒還講著玩笑，笑聲圍繞著井口打轉。

　　玉俊想：這一段都是婦女，那井邊打水的要也是婦女，出這么大的力又是悶天，必定濕透了衣服。玉俊怕見了大家都尷尬，

　　他就停了下來。

　　“喂，白玉俊怎么不往前走了？你這個當官的苗子，只管慰問他們老爺們兒，不說來慰問慰問我們這幫該慰問的人。”說話的是老幺嫂，她說完后，周圍的人哈

　　哈大笑。她又大喊：

　　“她蓮嫂子你快把褂子穿上，小白要去井邊視察呢！”

　　一幫人聽了哈哈又大笑起來，玉俊低著頭不說話。

　　老幺嫂又說：“這喝過墨水的就是不一樣！平常文文靜靜的，可遇事有好主意。要是指著那幫泥腿子哪能想到這主意！他們那幫人粗魯人做什么都粗魯，可沒有

　　小白這品格。”

　　蓮嫂子說：“你這個老貨。人家小白還是孩子呢！別在孩子面前胡說八道的。”

　　老幺嫂反駁著：“你們懂什么？人家讀書人什么沒見過？聽說那書里可什么都寫。”

　　“你能認幾個字？怎么就知道書里什么都寫。”

　　兩個婦女一問一答就如同說相聲一般。

　　“俊哥。”

　　玉俊發現原來曼霞夾在人群中間。

　　她前邊正是老幺嫂，老幺嫂笑著問：“她累了，要不你替會她？”

　　玉俊笑笑說：“好，我替你們倆人也沒有問題。”

　　“俊哥你別聽她瞎說。”

　　老幺嫂又說：“這人挨著人太擠了。小白你快換換她吧，我們女人身子厚，擠在一起熱的難受；你身子單薄，你來了還有點縫隙，我們也能好好喘口氣兒。”

　　一伙人聽了又是大笑。

　　這時老賈過來了，他聽到了大家說的話就端著長輩的架子說：“你們這幫做長輩的也忒不像話了，在孩子面前一點兒也不懂自重。你們都是這樣教孩子的？”老

　　賈又對曼霞說：“你這么大了，還不懂規矩？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也不怕大家笑話！該叫叔就叫叔，怎么哥呀哥呀的喊？讓你爹聽到了有你好看的。”

　　曼霞嘟著嘴不說話，玉俊也不言語。

　　老幺嫂先把自己貶低一番后對老賈說：“要說也是，咱這凹子里的輩分太亂！我都分不清。就按小白來說；他該喊我嫂子，我該喊你叔，這樣推下去小白比你低

　　一輩兒才是，可他卻喊你爺。”

　　老賈說：“兩家人的輩分不能一起論。”

　　曼霞說：“我看就是瞎論，我跟白玉俊又不是一家，我又不姓白。玉俊喊井邊的蓮嫂子是嫂子，我喊蓮嫂子也是嫂子，憑什么我喊玉俊就得喊叔？”

　　蓮嫂子被人替換了下來，向這邊走來。她說:

　　“現在不像過去了，那些個都是老年間的輩分，誰還分得清楚。”

　　老賈哼了一聲說：“你嫁到蘆花凹這么多年了，怎么還改不了你們那小鄉莊的脾氣？該喊啥就得喊啥，這輩分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

　　你們要是不怕對不起自家的祖宗，你們只管改。”

　　蓮嫂子不在言語，她笑了笑，權當什么都沒發生過。她扭著身子走到玉俊身邊，

　　“小白你還記得不？”蓮嫂子雙手捯飭著頭發。

　　玉俊問她，“你問的什么事？”

　　大家看老賈走的遠了。

　　老幺嫂忍不住插話說：“他問你還記不記得，她剛嫁過來那晚，你偷聽她的事。”

　　玉俊聽了頓時臉紅了。因為玉俊當年確實無意間聽到過，聽墻根的人談論蓮嫂子；說她哪兒大、哪兒小、哪兒黑、哪兒白、哪兒硬、哪兒又軟，當年玉俊對這個

　　也是懵懵懂懂的。蓮嫂子剛嫁到蘆花凹時每當有人提起她，未結婚的人，一個個都聽的精神抖擻。

　　“你別瞎說，我剛來凹子那會兒還沒有小白呢。小白別聽她瞎說，我問的是你家起的那場大火。”

　　“都十多年了，我依稀還記得些。”

　　“一晃十多年了，那會你有十來歲了？靦靦腆腆的跟小姑娘似得。”

　　“那一場火是我這些年見過最大的一次。”蓮嫂子好像回到了那個時刻。

　　“為什么著得火？”玉俊問她。

　　“你真不記得了？”

　　“我真不記得了。”

　　“你們家那個小親戚點著得。”

　　“他嚇得都鉆床底下去了，他還冤枉是你點的，你也嚇得鉆床下去了。”蓮嫂子說完咯咯地笑。

　　“他蓮嫂子虧你還笑得出來！肩膀上那塊疤你忘了？就是那會落下的，差一點就燒臉上。”

　　老幺嫂說著嘆著氣。

　　“怎么回事？”玉俊問她們。

　　老幺嫂指著蓮嫂子說：“她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媳婦。人家都離火遠遠的，偏她走到最近處。她說什么‘遠水難救近火’非得靠近了才潑水。哎呦！我的娘呀

　　！那柴火嘩啦一聲裂開了，真是嚇死人，差點將她埋了。虧得你爹他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抱住撲向在外邊。要不，哼！她命都沒了。”

　　“原來還有這回事。我倒沒聽我爹說過。”

　　蓮嫂子說：“還提那些陳年舊事做什么？”

　　老幺嫂壓低了聲音，揮手示意讓玉俊離她近些。玉俊走了過去，可始終保持一定距離。她上前一把抓住玉俊的說：“和我一個老娘們說話，你有什么害羞的？我

　　告訴你，你蓮嫂子的事往下還真就沒法說了，你蓮嫂子家的男人是個醋壇子。”話說到這兒老幺嫂就打住了。玉俊聽了個半截話，可人家都說了沒法往下說，這

　　半截話自然也是整話了。知道人家不方便說，玉俊也沒再追問。

　　不過聽了蓮嫂子的曾經倒是令玉

　　俊對她刮目相看。

　　她覺得蓮嫂子和一個人很像。

　　聽了她的往事看看她的現在，玉俊覺得她和曼霞很像。

　　可大家說蓮嫂子的男人是醋壇子，大概她男人生氣蓮嫂子被爹撲倒的緣故吧！

　　蓮嫂子看到玉俊愣神，她咯咯笑了兩聲。“大兄弟你想什么呢？”

　　“噢，沒有什么。”

　　“小白你的長相和你爹越來越像了，簡直跟他當年一樣！正式的見你爹是因為火，今兒第一次和你這么近也是因為火。真覺得又回到了幫你家救火那個傍晚。唉

　　！時間過得真快。”

　　玉俊小聲問：“當年我爹將你撲倒的事，沒讓大家誤會吧？”

　　“本來不是事兒，其實這都談不上誤會。假如是你看到別人的媳婦有危險你會不會救呢？你還顧忌得了肌膚接觸不接觸的問題？”

　　玉俊回答說：“自然救人是第一重要的。”

　　“就是呀！你跟你爹的答案一樣。事后有人問你爹，他也是這么回答的。可事后大家互相傳說，結果沒有事，生給傳成有事了。”

　　“她蓮嫂子快別說了，一會兒傳到你男人耳朵里他又和你鬧別扭。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他著想。他那心眼，哎呀！少說一句吧！”

　　玉俊問：“難道鄰里間說幾句話，他也多心不成？”

　　老幺嫂說：“跟我們婦女說沒事兒，但跟你們老爺們說就不行。尤其是你這種小白臉。”

　　這話被周圍的婦女聽到后，大家都捂著嘴，不肯笑出聲來。

　　蓮嫂子怕水斷了溜兒，她又回到井邊去了。

　　玉俊想：蓮嫂子這樣一個人，怎么就遇到了這么多心的男人？

　　最后的一條火舌頭熄滅了，

　　被燒處散發濃濃的焦炭味。

　　大家丟了手里的水桶橫七豎八的坐在地上。

　　其中一個婦女說：“怪熱的，快離我遠點，要親熱找你家男人去。”

　　大家又是一場笑，可笑的有氣無力。

　　老幺嫂接過話說：“臭男人有什么好的？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你剛來點興致他就要散伙。我說得對不對，他蓮嫂子？”

　　這回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連氣兒都喘不上來了。

　　蓮嫂子說：“看來你們還不累。”

　　老賈拿著茶葉拎著水壺走了過來，沙哥跟在后面端了一摞碗。

　　“這是好茶葉，大家辛苦了，喝口茶水。”

　　老賈對沙根說：“給小俊倒一碗。”

　　玉俊說：“不用管我，還是給大家喝，他們真辛苦。”

　　“我們習慣喝井水，又涼又舒服。”

　　說著蓮嫂子就打出來一桶井水，大家你一碗我一碗的擓起來喝著。

　　老幺嫂喝完后說：“還是這清涼的井水喝起來舒服。它不但能救這世間的火，它也能解心里的火嘞。”

　　老賈說：“要不說你們沒有見識，涼水越喝越渴，這茶水就不同，一碗下去準解渴。人家街上那口井的男人都喝茶，你們偏喝井水。”

　　老幺嫂嗨了一聲說：“男人們身子金貴，什么事都離不開他們，少了我們娘們沒事，要是沒了漢子可活不了。”

　　“你個老（幺）妖婆，一天到晚滿嘴的都是漢子。你們男人都瘦成皮薄骨頭了，要我說你就行行好，讓人家多活幾年吧！”

　　大家聽了又是哈哈大笑。

　　玉俊拿起碗也去擓那桶里的水喝。

　　“俊哥你很少喝井里的生水，少喝點，要不會鬧肚子。”曼霞小聲說，可還是被大家聽到了。

　　“我命賤，沒這么金貴。連你們都能做到的事，我要做不到，還算什么男人？”

　　老幺嫂態度突然很嚴肅的問玉俊，“我們娘們能生娃兒，你行嗎？”

　　她見玉俊不說話，她又哈哈大笑起來。

　　“大兄弟，嫂子這是逗你呢！鄉里鄉親的許久都見不上一面，俺們又沒文化，太正經的詞俺們又不會說，可不說不笑不熱鬧，大兄弟可別見怪。”

　　蓮嫂子在井邊

　　說：“她愛胡說八道，整天瘋瘋癲癲的。

　　人家小俊皮細肉嫩的，比咱們女人還秀氣呢！人家臉皮薄，聽不得咱們老娘們這么說，咱們快打住吧！”

　　接著大家又笑了起來。這么悶熱的天玉俊卻感覺通身上下透著涼爽，似乎整個西街的空中都彌漫著秋來舒爽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