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聽說你從后面用鐵棍偷襲馬煥山？”

　　第二天早上，在人才培養基地，星環專屬科研部的一間實驗室里面，張鈞懿問周塵。

　　“你聽錯了。”周塵說?！榜R煥山扶一個八十九歲的老奶奶過馬路，我趁他們走到斑馬線中央，一個飛踹把兩人都撂倒，然后用路錐爆了馬煥山的菊?！?/p>

　　“不好笑。”話說一半，張鈞懿捂著嘴，假裝清嗓子?！安还軐嶋H情況怎樣，馬煥山已經承認了他是挑事的人，至少會承擔傷者醫療費用，接受罰款，最嚴重可能會禁賽一段時間。不過，最可憐的還是那個孩子?！?/p>

　　“孩子？”

　　“你不知道？被馬煥山打碎鼻骨的那個紅頭發小孩。他只有十七歲，今天早上他父母到基地來了，要把他接回去?？傊蚁胝f，你能不能把姿態放低一點？這里的環境其實很危險……”

　　“你們培養出的所有學員，都會到黯地球上和怪獸對打賣命，現在提危險不覺得虛偽嘛？”

　　張鈞懿沉默了片刻。

　　“你的經歷和我無關，對我也沒有任何威脅。我只是想通過你的腦袋，知道那塊晶片里面的東西，僅此而已。別磨蹭了，坐上去?！?/p>

　　她說完，指著前方的一張實驗用座椅。周塵向著座椅走過去，中途不知是不是故意，肩膀稍微撞了張鈞懿一下。他坐定之后，張鈞懿命令助手操縱圓盤狀的儀器，發出藍色的光，在他的頭部上下掃描。姜無謂的戰斗記錄晶片已經植入了周塵的大腦，通過他的大腦皮層神經元釋放出大量數據，被儀器讀取。

　　張鈞懿看著電腦屏幕上飛速刷新，紛亂繁雜的無數字符，突然有點上不來氣。她趁工作人員沒看見，從衣袋的一個小瓶子里拿出兩粒抗焦慮藥，服下去。管理層催促她盡快解析出全部數據，但她根本無法預估這需要多長時間。最近幾輪討論誰來繼任【星環】攻堅手的會議，他們也沒通知她參加，像是在拐彎抹角地對她的工作提出批評。

　　就在這時候，屏幕數據突然停止刷新——周塵竟然從椅子上下來了。

　　“你去哪？快坐回去！”

　　“午飯時間到了，”周塵說，“我得去食堂搶一波新鮮菜，我真覺得你們廚師在炒了三輪之后，就會把桌子上撿回來的剩菜回鍋，真心勸你們調查一下?！?/p>

　　“你——”

　　周塵并不理會張鈞懿的抗議，徑直開門走出去了。

　　“張姐，”助手說，“馬上把C2門鎖了他就走不掉了！”

　　“算了?！睆堚x懿嘆氣，剛才的兩顆藥看來是白吃了。

　　有沒有可能，周塵為了避免自己失去利用價值，刻意延緩收集數據的進度？

　　初步判斷這好像不符合周塵的個性，但是她逐漸覺得，不可用常人的邏輯去推斷他……

　　她想到了一件事。這座人才基地，每年會舉辦兩次大型新人選拔。再過二十天，夏季新人選拔賽就會開幕了。這是全世界都十分矚目的大型活動，屆時可能會有超過三十支隊伍來挑選新人。姜無謂去世之后，組委會又特意把這次選拔的口號選定為“繼承偉大”，造足了輿論聲勢，因此極有可能造就有史以來規模最大，賽程最嚴苛的一次選拔賽。

　　按照訓練進度，周塵是沒有資格參加的，但是她覺得自己再動用一下關系，應該能為他爭取到這個機會?；蛟S，這是認清他這個人，以及讓她擺脫工作困境的唯一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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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堂里，周塵和萬俠排隊取了餐，剛找到一個位置坐下，原先坐在附近的好幾個人，就通通端著餐盤站起來，到別的地方去吃了。周塵左右前后看看，視線碰觸到的幾個人，也都紛紛走開。

　　“先別驕傲，他們可不是怕你的拳頭?！比f俠說。“這些人，應該都是想加入星環派系的，肯定不想被看見和你坐在一起?！?/p>

　　“那你怎么不走？你不是星環鐵粉嗎，就不想加入他們？”

　　“正因為是鐵粉，所以我明白，我是后進生。到這里來好幾個月了，我開始明白我的人生極限，可能就是那個看著學生被打，也根本不敢動一根手指頭的教官吧。倒也是啊，我為什么要坐在一個學霸旁邊，襯托他的高大？唉，說著就想掉淚，我還是走吧，你挽留我就是侮辱我?！?/p>

　　萬俠竟然還真的端起餐盤，走掉了。周塵懶得理他，細嚼慢咽起來。

　　沒過幾秒鐘，萬俠又一臉惶然地折回來了。

　　周塵一抬頭，正想嘲諷他幾句，卻看見大約有七八個人，形成一個包圍圈，逐漸向著他倆逼近。

　　他忍不住笑了笑。這樣的情景，過去八年，不知道見過了多少次。

　　為首一人，年紀二十左右，用發箍攏著香波味濃烈的額發，無視萬俠的存在，大搖大擺從他身邊搶過，一屁股坐在周塵擱置餐盤的桌面上。

　　“我不怎么來食堂，”他說，“這屋子里，總得有幾個，會變成下一代獵戰的搖錢樹吧。老喂他們吃這種東西，也不怕把他們給吃壞了。你就是一拳擱倒馬環山的周塵同學？”

　　“你是誰？”

　　“我叫孔南，幸會幸會?！?/p>

　　孔南伸出右掌等著握手，周塵并不搭理，只是晃了晃捏著筷子的右掌，“手上有飯粒?！?/p>

　　“我早就看不慣馬煥山那老家伙了，”孔南把手掌抽回去?！爱斎唬麄兡且淮?，我也沒幾個看得上的。說真的，你這么有能耐的人，不用天天呆這基地里面，又不是寄宿學校，多悶啊?！?/p>

　　孔南使了個眼色，手下拿出一張暗紅色的卡片，放在周塵桌面上。然后，他壓低身子，幾乎湊著周塵耳朵說：“步行街268號，刷卡報個名就能進。是個好地方，關鍵是可以認識一些不錯的兄弟。今晚就來吧?！?/p>

　　“我得先講明白，比起你們，我應該更接近馬煥山‘那一代’。年輕人的俱樂部，一個老頭子突然闖進去問路，太煞風景了吧?！?/p>

　　“哈哈哈，那就當成前輩來賞光好了，我孔南保證你不會后悔。”話畢，他帶著手下離開了。

　　“豆蝦，這家伙是誰？”周塵問道。

　　“我不認識啊?！?/p>

　　“你不是八卦百科全書嗎？要你何用？”

　　“我只認識獵戰正式運動員數據庫里的。他應該和我們一樣，是新來的。不過竟然這么跩，感覺有來頭。”

　　大概晚上七點三十分，周塵在晚間有氧訓練之后，洗過澡，不慌不忙地出了門。他抬頭，看看清冷的月亮，感受到冷風拂過鼻尖。

　　人才培養基地位于郊區，視野開闊，周圍環繞著戶外訓練設施和園林，需經過約十五分鐘的徒步，才能進入熱鬧的商業區。就好像任何平地而起的地方旅游門面，這里的所有建筑，人流，甚至包括空氣里的浮塵，似乎都圍繞著獵戰這一主題。

　　出了園區門，東邊走五百米就是面積大約8萬平方米的獵戰博物館，西邊走四百米就是《獵戰之王》開發公司Shocker中國分部的十五層辦公樓。直走，很快就會進入體育局領導親筆小篆題字的“天洪市獵戰文化步行街”。步行街入口上方掛著一只如拱橋般巨大的牙齒，是人類迄今為止所捕獵的最大體格黯獸犬牙的復制品。

　　人類可以穿越空間門，達到黯地球，但一切黯地球的生物，都會在跨越空間門的同時煙消云散，科學家們仍在研究原因。這消除了黯獸入侵地球之虞，同時也讓真實存活的它們，對絕大部分地球人來說，成為了如恐龍一般通過想象去填充，重塑的生物。就像周塵頭頂上這枚牙齒復制品，精心設計的多彩燈光照射著，其表面以全息投影滾動播放廣告；所有從它下面橫穿的游客，都不會想到擁有如此巨齒的生物，曾讓多少駐扎黯地球的人害怕得牙顫，徹夜無眠。

　　周塵特意換上了便服。這里的光源和人聲，都太繁雜，太強烈了。如果穿著基地制服在這里走動，會很麻煩。當然，也不乏特意這樣追求目光的訓練生。

　　他拐進了一條小巷，這是防范意識較差的游客不應該進入的地方。周塵一抬頭，看到上面有一片巨大而丑陋的投影，把姜無謂的真人頭部，和繪畫得簡陋可笑的身體拼接在一起，做出一個指著前方的架勢，下面有一排廣告詞：“全國獨家姜無謂私人保腎秘方欲了解詳情向前50米左拐?！?/p>

　　周塵不由得笑出聲來。

　　他繞過這廣告投影，繼續往小巷深里走，來到步行街268號：一棟有些突兀的西式別墅。他走到門口，對著卡槽，刷了孔南給他的紅卡。

　　卡槽旁邊的擴音器里傳來孔南的聲音：“誰？”

　　“迷路的老不死?！?/p>

　　擴音器里一陣干笑，安全門隨即打開。

　　周塵剛跨進屋，耳膜就被震耳欲聾的IDM音樂節拍淹沒了。門廳沒有人，他穿過一道簾子，進入孔南所在的地方。

　　這是一間彌漫著煙塵和香水氣味的客廳，四處裝飾著比銳舞派對更迷幻的燈光，迎合著音樂節拍不停變化?？蛷d中央有三拼一的一組大沙發，最右邊一張上面坐著兩個夜店打扮的女子，互相摟著肩，疲勞而漠然地看著全息屏幕里播放的動物探索節目。左邊和中央，分別坐著孔南，以及一個上半身赤裸的陌生年輕男子。他們的身邊，各有女子相伴。

　　“看吧，我說了他肯定會來的。”孔南對那男子說，然后朝旁邊挪了挪，拍了拍身邊的沙發墊，對周塵說?！皝韥?，坐這?！?/p>

　　兩名在看電視的女子，瞟了一眼周塵，彈了彈煙灰，幾乎是同時扭回頭去。周塵在孔南身邊坐下。

　　“周塵，唐正森?！笨啄蠐u搖腦袋，做了個簡單的介紹。

　　“叫我sane?！碧菩漳凶勇晕⑻匠錾眢w，遞出一只煙。周塵沒有接。

　　“煙而已，不是別的?！笨啄险f。

　　周塵接過煙，用茶幾上燃燒著的蠟燭點燃，吸了一口，吐出向四周光影迅速蔓延的云霧。Sane這才靠回到沙發上，繼續噴云吐霧，玩弄身邊女人的耳環。他的短碎發染成白色，本應頗有神采的眼睛，眼皮總是不停抖動。

　　“不用壓力太大，放松一點。”孔南輕輕捏了捏周塵的左肩?！俺赃^沒？這有剛才點的比薩。”

　　“那么大陣仗七八個人圍著我，遞過來一張神神秘秘的卡片，就是為了請我吃剩下的外賣？”

　　“哈哈，咱們中國人開口第一句談吃，這不很正常嗎。周塵，下個月的新人選拔大賽，你準備得怎么樣了？”

　　“我還沒有完成課程，按規則看參加不了?！?/p>

　　“這樣啊？沒關系。在新人選拔大賽之前，會辦一場基地內部的預熱賽。預熱賽干得好，就能當新人選拔賽的種子選手，省掉很多麻煩事。預熱賽沒有資格限制，到時候我希望你能進我的隊伍。”

　　“為什么？”

　　“我就直說了。這一批新人里面，我最有希望成為新人王?？上銢]資格參賽，不然我倆搶的就是1、2號種子的位置了。既然現在還沒輪上你，那就幫我一個小忙，以后我帶你飛，就這么簡單?！?/p>

　　“……反正我沒資格參加正賽，你這么一說倒也不錯。”

　　“對吧！本來以為你可能想做我的對手，沒想到，天時地利人和。Sane你看，我說了的，這哥們，能一拳擱到馬大傻，做事情當然爽脆了?！?/p>

　　Sane仿佛沒聽到一樣，玩弄著身邊女子耳環的右手，突然使勁一揪。女子痛叫一聲，捂著耳朵轉過頭來。Sane看著她的怒容，突然邊咳嗽邊笑起來，然后張開嘴巴，把揪下來的耳環放在舌頭上面。女子把一只腿擱在他的大腿上，突然狠狠揪住他的頭發，兩人擁吻?？措娨暸拥钠渲幸蝗宿D過頭來，輕笑一聲，打量著他們。

　　“別管他，咱們繼續聊?！笨啄限D過頭來。“我問你啊，假如不談合不合作的問題，就說個人的志愿，你想打什么位置？”

　　“攻堅。”

　　“果然啊，也是，誰不想打攻堅呢？你這樣的力量型選手，肯定是選這個。不過咱們組建的隊伍里，得讓我打攻堅?！?/p>

　　“隊伍不是可以隨便配置嗎？除了必須有一個援護。”

　　“那是正式比賽，這新手預熱，必須是標準配置，我也覺得很沒意義，壓制我們的創造性。但規則如此，所以只能拜托你，謙讓一下了。除了攻堅，別的呢，你有喜歡的嗎？追獵，陷阱，還是援護？”

　　“陷阱?！眘ane突然插嘴。

　　“其實我覺得，說不定你打追獵也很適合……”孔南說。

　　“陷阱。”sane再次打斷。

　　“對對，sane說得對。我們已經有很牛逼的追獵和援護了，你就打陷阱吧。沒事，有我們在，陷阱根本沒什么好操心的。怎么樣？”

　　“如果我答應，那么除了等你成為新人王，會帶我飛之外，”周塵拿著紅卡在手里晃了晃，“這卡也就一直歸我了？”

　　“那當然！”孔南一拍大腿?！霸蹅円谎詾槎?？”

　　“我的意思是，如果這樣的話，讓我再考慮一下?！敝軌m一連串流暢的動作，先卡揣回兜里，然后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按滅了。

　　孔南的臉色變了，似有怒意。Sane倒是先指著周塵，又指著孔南，大笑道：“哈哈哈！好玩好玩。就這么一句話，看把你逗成這樣！”見sane如此反應，孔南的面部也松弛下來，附和著大笑。

　　“Colin！”Sane抬手，在半空中自行擊掌數次。從一間臥室里，走出另一名穿著黑色薄紗睡衣的女子。雖然發型、身材、容貌各有不同，但目前屋內的五名女子，仿佛來自于同一家能像印鈔機一樣吐出克隆人的夜店。Colin走到周塵身邊，垂下腰，把額前的頭發撥到耳后，對周塵耳語了一些什么，然后拉著他的手，兩人一同站起來。

　　“好好招呼咱們的兄弟?！盨ane下令。“周塵，等明天早上，你一定會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復?！?/p>

　　“走吧。”Colin走在前面，把周塵帶進臥室，關上門。

　　臥室里很昏暗，一點點橘紅色燈光，仿佛是被碾碎了，隨處拋擲。兩人一進屋，Colin就纏在周塵身上，站著和他擁吻。片刻之后，兩人分開，她的眼睛一直勾著他。

　　“我先問一下啊……”她說?！澳阌惺裁刺厥獾鸟焙脝?？”

　　“為什么問這個？”

　　“我怕萬一，你失望呢。”

　　“放心，我好多年沒碰女人了，如果有什么特殊癖好，也早就忘干凈了。”

　　“就憑你這樣的身體，我……不信?！彼е齑?，撫摸他的胸膛。

　　“是真的。這八年，我大半時間都被老媽關在地下室里面?！?/p>

　　“哈哈哈……那個，其實，我有點討厭煙味。先喝兩杯嗎？”

　　“行啊。”

　　“你真好。”

　　Colin用食指在周塵心口戳了一下，轉過身，走到床頭邊，先后倒了兩杯紅酒。然后，她又毫不掩飾地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小紙袋，把里面的藥粉灑到其中一杯酒里面，用手指攪了一下。她朝第二杯酒里倒藥粉的時候，周塵抓住了她的手腕。

　　“痛……！”

　　“這是什么？”

　　“不是什么過分的東西！只是‘藍尾’罷了！”

　　周塵聽說過這名字，是一種助興藥。沒有成癮性，但是依然會讓運動員過不了尿檢。

　　“是他們讓你這么干的？”

　　“你……放手！Sane說沒事……到這里來的每個人都會用的……”

　　周塵把手一甩，立刻轉身，奔出房外?？啄虾椭暗呐硬灰娏?，沙發上只有sane。周塵不理會他，直接從沙發旁邊過去，走向大門。當他就要打開門的時候，sane突然攔在他面前。

　　“你他媽的膽敢走出這道門，就是和我作對了。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不關心你是誰，下一次再敢喂老子吃藍尾，老子踩爆他的腦袋。”

　　“我能不知道那玩意兒會影響尿檢？她是不是在你鼻子底下，大大方方地往酒杯里灑？因為根本沒關系！這點小事兒我能搞定！聽好——”

　　“最后問一次，你讓不讓開？”

　　“老子跟你說清楚，本來你今天上了她，咱們就是兄弟，現在這條件我看不行了，你現在滾回去辦事，老子還要在旁邊錄像，看看你到底——”

　　Sane話音未落，周塵就沖著他的左眼眶來了一拳，然后又是一拳。Sane哀嚎著身子一軟，周塵趁機打開門，走了出去。

　　聽見動靜的孔南急忙從另一間臥室跑出來，連忙沖到用手捂住臉的sane身邊。

　　“喂喂，你沒事吧！那小子……”

　　“去追他！去追！痛死老子了！現在就殺了他！”

　　孔南剛要拋出去，sane又抓住他的腳踝，不停喊叫著“好痛我看不見了快送我去醫院”。

　　第二天早上，張鈞懿趕到辦公室，正要開始壓力巨大的又一天，突然聽到一個消息：人才培育基地的CEO唐正禮，他那好拉幫結派，沉溺酒色的侄子唐正森，在步行街的別墅里被人揍慘了，眼角膜脫落。

　　在那一刻，她大腦中突然閃過一張又熟悉，又不想見到的臉。

　　她想，應該，不會這么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