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完成這天的訓練之后，周塵回到2號宿舍樓213房，他的寢室。

　　剛把門開了一個小縫，室友萬俠的嘶吼聲，就一股腦兒傾瀉到走廊上，聽起來簡直是一個人受困火場，狂喊救命：

　　“奶我！快奶我！好，干他！你別跑呀哎呀，你就盯著那翅膀砍——”

　　周塵進屋，關上門。萬俠果然又在玩《獵戰之王》，國際獵戰協會授權的熱門競技游戲。看來戰況正焦灼，他頭部青筋爆出，手指狂按鼠標，勁頭比屠夫刀砍大腿骨還要夸張。如果不是房間隔音很好，同樓的人早就把他砍死了。

　　萬俠正在玩的是“爭奪戰”模式，完全復制了現實獵戰比賽的規則。兩支戰隊在捕獵怪獸的同時，還可以互相攻擊，但是這種互攻，必須當雙方都位于怪獸附近，且怪獸已被激怒的狀態下才能進行。

　　這種規則，避免了戰隊A直接打敗戰隊B，根本不捕獵怪獸就能勝利的無聊狀況，并且激發了無數種變化莫測的戰術，比如引誘怪獸朝對方進攻；又或者犧牲一名隊員拖住對方，剩下的人集中火力猛攻怪獸，以求速勝。

　　此刻，全息投影的游戲畫面里，萬俠的角色，一個12級追獵者，被敵方隊伍的攻堅手逼到角落，用狼牙棒劈頭一頓猛揍。長長的血條發生了斷崖式的減少，血液四處飛濺。

　　“我了個去！”

　　伴隨著萬俠的哀嚎，他的角色倒在了地上，退出戰場。游戲還重放了敵人給他致命一擊的特寫，那個敵人身穿閃著耀眼金光的【星環】制服，面部建模完全參照姜無謂。連周塵都知道，這個是絕版的姜無謂授權黃金皮膚，在他去世以后更炒到了五倍的高價。

　　萬俠一回頭，終于察覺到周塵回來了，連忙把耳機一摘：“你回來啦？”

　　“繼續玩啊，怎么不玩了？”周塵跳回自己的床上躺著。

　　“算了，今天也不知道都給我匹配的什么豬隊友，連崩五盤。”萬俠馬上退出了游戲。雖然和這個來歷不明的室友才相處三天，他已經學會了一個重要的生存之道，就是不要在他面前大聲喧嘩。

　　“豆蝦，你認識張鈞懿嗎？”相處三天，周塵也學到了一個重要知識，那就是萬俠的綽號。

　　“張女王？那我當然認識了。當然，不是面對面聊天那種認識啊。”

　　“給我講講她的來歷。”

　　“你不知道？看來你果然不是星環粉。”萬俠把椅子轉過來朝著周塵，如數家珍地講開了。“她是中荷混血，智商190，15歲的時候就成了天體物理學博士，跟著她爸研究超光速飛船，空間折疊之類的宇宙航行技術。”

　　“那不挺好的嗎，為什么轉行？”

　　“后來不是發現黯地球了嗎，相比之下宇宙航行研究，又沒成效，又是資金黑洞，各國的科研都朝平行世界科學這邊傾斜。沒過多久，她爸病死了……對了也有說是自殺的。過了半年，她就轉行到黯地球研究了，獵戰剛剛發展起來的時候當了顧問，然后就一直到現在。當時爭議還挺大的，尤其一些他爸當年的學生，在網上發文黑她，說她是叛徒什么的……”

　　“你也太八卦了。”

　　“我跟你說，還不止呢！你看這個！”萬俠從抽屜里面翻出一本厚厚的雜志。“我的珍藏！她剛剛當上星環技術總監的時候，幫Vogue拍的封面！漂亮吧？”

　　“和真人不太像。”周塵瞥了一眼。

　　“哎，你眼光……”萬俠想到了什么，突然睜大眼睛。“難道她親自和你碰面了？不會吧？”

　　“她送了我一點東西，我在想要不要回禮。”周塵從床上跳下來。

　　“什么！？該不會……哎喲周哥，你這就厲害了啊，到底怎么了，求你給我講講……”

　　“啰嗦。”

　　甩下這句話，他走進浴室，反手把門關上。

　　萬俠識趣地閉嘴了。

　　片刻之后，周塵站在蓮蓬頭下，用熱水洗去一整天的汗漬，塵灰。

　　他把水溫調得很高，出水量也調得很大。經過這么一番沖刷，說不定全身皮膚都要泛紅了。

　　但他喜歡這感覺。小瀑布一般的熱水，無數的水珠，有的跌落到骨節上再彈開，有的順著肌肉線條形成激流；它們沿著發尖，你追我趕地灑下，封閉了他的聽覺；最后，它們像小小波浪一般沖擊腳掌，再“咕嚕咕嚕”旋轉著進入下水口的聲音，他也覺得很動聽。

　　…………

　　…………

　　第二天早上9點，十六名新進訓練生，在一間明亮的教室里接受訓練。

　　這堂課的項目是棍術。大部分獵戰選手都會選用偏長的近戰武器，棍術訓練能打下良好的基礎。

　　在做出一些示范和講解后，教官讓學生們按照定好的范式，捉個對練。

　　周塵的對手就是萬俠。周塵一出棍，瞬間就在萬俠身上不同位置點了三下。

　　“疼！！”萬俠抱怨。“為什么別人對練就一招一式都接住了，你就每下都真的往我身上招呼啊？”

　　“因為你擋得太慢了。”

　　這時候，突然有人砰地一下打開教室門，然后是洪亮得炸耳的聲音：

　　“都是新人是嗎！哈哈哈，我來參觀一下。”

　　來者正是馬煥山。作為【星環CROW】的主力，所有新人都相當熟悉他的面孔，整個房間瞬間安靜下來。

　　“不用管我，你們繼續，繼續！”

　　他這么說著，轉動著粗壯的脖頸，最后把目光鎖定在周塵身上。

　　馬煥山一眼就認出了周塵。他右頰上的紋身特征太明顯了。

　　通過威脅工作人員，馬煥山搞到了周塵的測試數據和簡歷。從資料來看，的確是一名頗有前途的新人，但馬煥山依然看不出張鈞懿特意關照周塵的理由。簡歷尤其可疑：普通大學畢業，曾經加入排球隊，喜歡越野、攀巖，做過健身教練，后來興趣轉向獵戰……這一切都太“正常”了。而按照馬煥山的經歷，一個初次訓練就擊敗三星級模擬獸的人，必然會有與常人格格不入之處。

　　但是，現在還不能太直接地把矛頭對準他，必須先試探一下。帶著這個想法，馬煥山假裝觀察新人，雙臂抱在胸前，故作輕松地轉悠。

　　“豆蝦，他是誰？”周塵低聲問。周圍棍棒敲擊，邦邦作響，掩蓋了他的話語聲。

　　“你真不認識？他是……”萬俠給周塵介紹了馬煥山的名字和身份，正要再次開始滔滔不絕的八卦，周塵用棍子一格擋，一推，把萬俠推遠了，繼續對練起來。

　　馬煥山挨個給學員提建議，矯正姿勢，有時還讓學員把棍子朝他揮，他做出險些躲不過去的模樣。教導一招半式之后，他使勁拍打后輩肩膀，大笑著表示“你有前途”，一副善解人意風趣幽默老大哥的派頭，新人也就跟著傻笑。

　　這其樂融融，積極和諧的氛圍中，突然爆出了一句：

　　“星環二隊？上一次東湖杯不是被【黑鐵】壓著打嗎？”

　　這句話就像野豬跳水，潑拉一下掀起巨大水花朝周圍擴散，被澆到的人都安靜下去了，棍棒聲連著人聲一塊兒消停。

　　馬煥山眼珠子轉向話語聲傳來的方向，他眼神所及之處，人群嘩一下左右分開，仿佛躲避一把大砍刀。這眼神，最后落在了一名頭發染成紅色的學員身上。

　　馬煥山慢慢走向此人。紅發學員比他瘦小得多，需抬頭，才能直視他的眼神。

　　“小兄弟，”馬煥山說，“你是【黑鐵】粉？”

　　“我……我不是。”

　　“那你以后想加入星環嗎？”

　　“我要組建自己的戰隊，干出點成績來。”

　　“哎喲，這可厲害了，口氣比我當年都大多了，哈哈……”

　　馬煥山笑聲未收，碩大的拳頭已掄出，左拳右拳各一發。這學員只覺眼前一黑，鼻子一酸，兩拳挨下去，整張臉的五官連帶肌肉仿佛成了別人手里的破抹布，被攥成一團狠狠一擰，擰出不少紅的辣的糊成一團的東西，嘩啦噗咚，整個人倒地了。

　　“馬，馬先生，請別……”教官急忙上前來。

　　“你去把醫務員叫過來。”馬煥山對他說。

　　“……好的。”教官雖是長輩，但不過是三線隊伍退役，在馬煥山這樣的當紅明星之前，毫無話語權。為了工作穩定，也只能咽下這口氣。

　　“我想提醒大家一個道理，”馬煥山提高聲音，“獵戰，只有依靠一支隊伍，才玩得起來。單槍匹馬的想出頭，就是這種結果。”

　　“也對，你們倆差好幾個重量級……”

　　大家又把眼神投到了下一個不識好歹的人身上。

　　這次開口的，是萬俠。

　　“你這話，一針見血啊。”馬煥山說著，朝萬俠走過來。

　　“我是說，他是單槍匹馬，您是一人頂一支軍隊。”萬俠連忙給自己打圓場。

　　周塵能看出來，萬俠的確不是故意不識好歹，他是真的腦袋少根筋，偏偏在最不合適的時候講弱智笑話。可是，這些話沒辦法對馬煥山解釋明白，當然解釋了，他也不會接受。

　　“我和他是差了幾個重量級。”馬煥山從別人手里，奪過來一根長棍。“不過……”

　　“喝——！”馬煥山一聲疾呼，向著萬俠腹部擊出一棍。萬俠忙操棍攔阻，鐺的一聲，引偏了來襲之棍的來勢，但側腰依然挨了一下，馬上痛得直不起腰來。

　　“重量級？十多只活尸蠶沖著你屁股咬過來，說重量級有任何意義嗎？”

　　馬煥山回轉手中長棍，左手逆風向上一推，棍身直朝萬俠右臉而去。萬俠踉踉蹌蹌想要跌倒的樣子，竟然又像碰巧似的，把長棍一擺，攔下了這一擊。馬煥山沒想到，兩招都沒有完美直擊，無名火起，迅速抽回長棍，再如疾雨般點出，連續擊中萬俠的雙臂，右腿。

　　“四噸重的血角河馬懟著你，你倒是和它聊聊重量級？”

　　一旦看見對手因為承受不了猛攻而軟下去，馬煥山就會更加來勁。萬俠的長棍已經脫手，失去了防備能力；馬煥山朝著對方下巴，全力一撩。若撩中，下頜骨怕是要打碎。教官心想這下完了，在我的課堂上，一下重傷兩個……

　　咣地一聲，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周塵出棍，阻攔了馬煥山。

　　“夠了吧。”他說。

　　馬煥山不由得喜出望外。他就怕這個家伙特別能忍，寧愿做縮頭烏龜。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擺出一個特別猙獰的笑容，臉上的褶子扭成了迷宮。

　　“行啊這一屋子新人，個個都有兩下子。咱們過兩招？”

　　周塵一撒手，棍子掉在地上。

　　“你干嘛？投降？”馬煥山說。

　　“不。”周塵擺出徒手搏擊的架勢。“這樣就可以了。”

　　“你……！”

　　馬煥山哪里受得這等挑釁。他忽略了，自己應該也放下棍平等搏斗，反而立時就是一記勢若開山的掄劈。教官一見這沖著天靈蓋而去的棍路，簡直要嚇得眼珠子蹦出來。

　　但是，馬煥山這棍劈了個空，同時感覺到身體左側有個虛影，也不知什么時候纏上來的。周塵一回避，能感到棍棒刷的一下，勁風在自己臉面上掃過；未等棍招見老，他已對準對手下巴，狠狠的一記下勾拳——

　　后來，見證此戰的學員們，就一個關鍵點爭論不休：馬煥山當時是不是整個人向上騰起來，雙腳離地了。但有兩點毫無爭議，砰的一聲是周塵打中他的下巴，咣的一聲是他后腦撞到地面——周塵一招即中，馬煥山立時倒地，沒了聲響。

　　整個教室也寂靜無比。

　　“秒……秒掉了？”不知是誰的聲音。

　　馬煥山的確是斷片了。他眼睛一睜醒過來，看見周塵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前輩，這次就算打個招呼。”周塵說。“下次，我們獵戰比賽見。畢竟單打獨斗不算數，對吧？”

　　馬煥山想說話，但是整個臉下半部都沒知覺了。他艱難地站起來，捂著腫痛難耐的后腦，揮手打開攔在前面的人群，向著教室門跌跌撞撞走去。他來到走廊上，人群紛紛避讓。

　　所有學員，加上教官，都看著周塵，像看見一只怪物。

　　“周……周哥。”萬俠好不容易才緩過來，單手搭著周塵的肩膀。“你……你怎么不早一點救我啊？咱們不是說好了要teamwork嗎？”

　　“……誰和你說好了？”

　　這么一鬧，棍術課是沒法上了，教練合著聞訊前來的護士，一同把重傷的學員扶出教室。地上余下一灘血，里面混著兩顆爛牙。萬俠身上青腫了幾塊，沒啥大礙，卻也屁顛屁顛跟著到醫務室蹭藥水去了。

　　沒了教官，沒人宣布這堂課剩下的時間該怎么辦，而且大家都覺得和一拳打倒馬煥山的新人呆在房間里，有種奇怪的尷尬和不自在，于是通通散去。

　　不用一個下午，這件事就傳遍了整個人才培育基地。未必所有人都知道周塵的名字，或者清楚打斗的具體過程，但他們都聽說了，那個干掉星環CROW主力的人，右頰上有看起來像新縫合傷口的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