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未來
她口腔里的那顆壞牙狠狠的捏碎了她的神經(jīng),她知道,它再也不會放過她了。
一
張冘宥有想死的念頭,原因是她左邊口腔一顆壞掉的牙齒。
這顆壞掉的牙齒不分晝夜的折磨她,她的口腔里仿佛被敲進一根巨釘,猝了毒,還長出幾條毒蟲,它們肆意的啃噬著她的血肉。被啃掉的牙槽就像一個長著血盆大口的怪物,它傲慢的冷看著張冘宥,一副‘你耐我何’的神情。
張冘宥看不見寄居在這張血盆大口里的毒蟲,她隔著皮肉碰了碰,疼痛瞬間被放大無數(shù)倍,并且蔓延到全身。她懊惱的爆了幾句粗口,從藥箱翻出幾粒藥放進口中,沒有喝水,藥片滾下去的時候鉻到她的喉嚨,她有些干嘔,但還是強忍著把藥片生吞下去。
她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折騰自己,很多事沒有緣由,仿佛她生來就是如此,非要將自己逼至窮途末路。
沒有洗澡,和衣蜷縮在床上,被褥包裹住整個身軀。還是疼,于是張冘宥終于下定決心去看牙醫(yī)了。當然,她去找的牙醫(yī),不是她的初戀男朋友。
盡管,她覺得他也許更能理解她的痛苦。
二
張冘宥跟她的醫(yī)生是這樣說的:在我的牙齒里盤踞著一頭怪物,也許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只這樣的怪物,它們以吞噬善良和美好為生,嚼碎了吐出來的丑陋和陰暗就變成此時此刻躲藏著的毒蟲。
你說你牙齒里住著一頭怪物?
恩。張冘宥認真的點頭,它們想吃光我的血肉,徹底變成我。
它為什么要住在你的牙齒里?
因為它恨我,不放過我。
它為什么要恨你?
為什么?張冘宥有些迷茫,為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說到這里她又咬牙切齒的想起她的初戀來,她感到疼痛把她的牙根攥得更緊了。
坐在她正對面的醫(yī)生開始還拿著小鉗子準備扒開她的嘴巴看看她的壞牙,但在她說完這番話之后,他有些懊惱的把張冘宥請出了診室,并指著最末端的精神科室說:你還是去那里看看出了什么問題吧。
張冘宥除了有顆壞牙之外,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很健康,即使,她比一般人要敏感一些,慢熱一些。
但這畢竟不算是什么無藥可救的大病。
就比如失戀這件事,在別人那里,也許早就成為陳年舊事塵封泥土了,但張冘宥就是覺得自己過不去,一切就好像昨天剛剛發(fā)生過一樣的,那種痛苦的感覺,就像牙疼一樣揮之不去。
盡管五年,對許多人來說是太久以前的歲月。
久到也許連提起張冘宥這個名字都要思考很久,才能恍然大悟一般的感嘆‘原來是她呀’那樣的久遠。
只有張冘宥,還抱著這樣一個結了疤長了老繭的傷口要生要死,走投無路。
三
走出醫(yī)院的時候,張冘宥很落寞,昏黃的路燈拉長了她的四肢,她有些夸張的揮舞了幾下手臂。果然,牙齒又疼了。
她隔著臉頰拍了它一巴掌,突然聽到它抽泣的聲音。
牙醫(yī)也無法理解她的痛苦,他就連長在她牙齒里的毒蟲都看不到,他不相信她,甚至還在嘲笑她。
他嘲笑她,嘲笑一個失戀五年的女人。
張冘宥有些想哭,她想給他打個電話,或者就只是發(fā)條信息,不說別的,就談談那顆壞掉的牙齒。但最終還是收緊了大衣,畢竟張冘宥竭力的想要忘掉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那個人的聯(lián)系方式這件事情。
他不聯(lián)系她,也不想被她找到。
盡管,無數(shù)次的,張冘宥都曾抱有幻想。他也許也如自己一般,午夜夢回中,無數(shù)次的回到相擁而立的那片艷陽下。她總懷揣著盲目的自信,一如很多年前,她堅信他愛她至死一般。
然而這世上的事,又怎會如她所愿,而不出一點意外。張冘宥想到這些難免沮喪,越發(fā)覺得街上冷寂,無論她喜不喜歡,冬天還是會如期而至,她不禁朝著租住的地方加快了腳步。
張冘宥她媽來電話的時候,她剛回到家中,就著自來水吞下一片止疼藥。
她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打過電話給張冘宥了,自從上次的談話不歡而散之后。張冘宥其實并沒有與她置氣,她只是不知道怎樣去面對某些話題帶來的無力和厭倦。
譬如,在結婚這件事情上,她媽顯得過分的聲嘶力竭,而張冘宥自己,又一副敷衍應付的姿態(tài)。
她們無法相互理解,這就是爭吵的根源,張冘宥幾乎可以想象她媽在掛斷電話時臉上的失望和抱怨,但她并不想為了消除她的這種失望而去迎合她。
因此兩個人之間的冷戰(zhàn)避無可避。
但她媽到底還是來電話了。
張冘宥壓住口腔里的嘔吐感,按下接聽鍵,沖電話的另一端叫了聲,媽。
她媽似乎很興奮,并沒有聽出她聲音中的克制,她說,小宥,你大伯說了,今年建樓政策好,我跟你爸商量過,打算把咱家的老房子拆了,再把院邊的竹林松一松,重新建棟樓,以后你結婚了,咱家就把新房給你做嫁妝。
張冘宥握著的手機‘咣當’一聲掉在地上,碎裂的屏幕像一具具僵硬的尸體,就躺在她光著的腳邊,激起的兩塊碎片劃傷了她的小腿,她并無知覺,除了那顆壞牙,她感覺不到任何一點痛感。
張冘宥對自己突如其來的驚慌感到懊惱,但又不禁把這樣的懊惱轉移到她媽身上,她總是擅長給自己制造麻煩。
定了定神,張冘宥把電話卡從摔壞的手機中取出來,拖著受傷的腿走到臥室的床頭柜前,取出一個跟壞掉那個一模一樣的手機,插入電話卡,撥通她媽的電話。
那邊響了好幾聲才接起來,張冘宥知道她媽已經(jīng)不快,在她媽心里,一直厭惡她這喜怒無常的性情。
張冘宥不想聽她的抱怨,忍著牙痛,只囑咐她媽,在她回去之前,不要動家里的一土一木,怕她媽聽不進去,臨掛電話之前還刻意強調,她會帶風水先生一起回去。
她媽比任何人都要迷信,她知道。
就像當年她一定要拆散張冘宥和她的初戀一樣,她媽的說辭是,他們的命理相悖,不能守望一生。
她媽一語成戳,張冘宥不信命,但她又不得不屈從于它。
四
張冘宥是一個人上的火車,并沒有帶上她所說過的風水先生,有什么關系呢,反正也只是緩兵之計而已。張冘宥并不覺得虧欠,她甚至有些自嘲的想,這一切都怪她媽,如果不是她,張冘宥不會痛失所愛。所以這么多年以來,哪怕她媽以死相逼,她也絕不如她所想的那般,結婚生子,從此忘記他。
她媽來車站接她的時候,看到她身后空無一人,臉色到底還是不好看。
你說要帶風水先生來?她媽陰著臉問。
嗯。張冘宥不輕不重的吐出一個字來。
人呢?她媽又問。
沒來。張冘宥答。
回家的路上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她媽一路上都在抱怨這該死的天氣,張冘宥知道,她的那些抱怨都是說給她聽的,但她并不搭話。遠遠的,她看到一片青翠的竹林,她知道,到家了。
她媽沒有幫她從車上拿下行李,而是撐起傘自顧自的打開了院門,張冘宥拖著行李箱,站在快速墜落的大雨中,凝視著竹林中逐漸浮現(xiàn)的那張尖銳的臉,它猙獰著朝她走近,試圖將她拖進無底的地獄。它越走越近,就快抵近她的鼻尖,她似乎已經(jīng)聞到它身上那股腥臭腐爛的氣味,她睜大眼睛,試圖看清楚它的面目。
愣著做什么,把東西拿進來呀。她媽突然回頭叫她。
張冘宥打了個激靈,提起腳邊的行李,牙更痛了。但她此時此刻突然意識到,她收拾行李的時候,竟然忘了拿床頭的止痛藥。她有些氣急敗壞的按了按那顆壞牙,頭也不回的鉆進老房子里。
張冘宥還沒站穩(wěn),一股腐霉味已經(jīng)撲鼻而來,她皺著眉頭深呼了一口氣,這老房子一到下雨天,就更陰濕了。
我爸呢。張冘宥問。
她媽俯身沏茶,沒有回頭看她。
去縣城打工了。她媽說。
你之前沒有說過。張冘宥擰緊眉頭。
你也沒問過呀。她媽依舊背著她。
再說,你都多少年沒回過家了。她媽頓了頓又說。
張冘宥一時搭不上話,她媽知道她的軟肋,她總能輕而易舉的戳到她。她還在走神,她媽已經(jīng)把一杯熱茶遞到她手上,張冘宥喝了一口,天氣不好,老宅里存放的茶葉也不好喝了,總有股怪怪的氣味,茶湯蔓延到她的牙齒,越發(fā)疼痛了。
張冘宥把茶杯放下,拿起行李箱準備回臥房。她媽在身后哀哀的說了句什么,她沒有聽清楚。
她房間的布置還是老樣子,不過她媽一定幫她收拾過,床鋪已經(jīng)收拾整齊,床邊還插著一束濃郁的百合花,張冘宥皺著眉把它端起來,走到窗邊,準備打開窗子把它丟出去。張冘宥討厭百合的味道,她媽一定是故意的。
把它丟出去之后,張冘宥發(fā)現(xiàn)窗臺上有兩只死了的烏鴉,它們的尸體已經(jīng)僵硬,兩雙眼睛卻睜得很大,張冘宥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嚇到,定了定神才將它們從窗臺上推下去,有一瞬間她突然想,也許她推它們下去的時候,它們還沒有死,是她親手殺了它們。
想到這些她突然有點害怕,回到老家之后,她的牙似乎疼得更厲害了。她蜷縮著身子躺在地板上,疼痛終于減緩了一些。
五
盡管是冬天,張冘宥卻并不覺得冷,躺在地上睡了一會,傍晚的時候她媽已經(jīng)準備好晚餐,上樓叫她。
她并不走進張冘宥的房間,而是站在樓梯口叫她的名字,張冘宥打開門隨她下樓,盡管她難得回來一趟,她媽還是沒有準備多余的飯菜,按照她自己的習慣,兩菜一湯,各盛一碗米飯。
張冘宥端起米飯吞了一口,她媽沒有動,而是定定的看著她。
我跟你大伯說好了,月底就動工,咱家也還有點積蓄,加上這國家給的幾萬塊,也夠建的了。她媽說。
張冘宥嘴里的飯還沒咽下去,鯁在喉嚨里有些難受,她舀了口湯喝下去,這才緩緩開口,我這幾年也存了一些錢,你不是說想去城里看看嗎,家里的房子就不建了,我在城里看一套,等辦完手續(xù),就把你和我爸都接過去。
她媽想了想,并沒有立刻回答她,臉上卻還是露出了一絲欣喜。她與張冘宥骨血相依,因此在很多事情上,她們生來就有默契,比如,對這片貧瘠故土的厭倦。
她媽在年輕的時候,也像她這般,拼死也想往外逃竄。
可是我爸……。張冘宥有些為難的看著她媽。
她媽意會,話鋒一轉,只說,你別擔心,我來跟他說吧。
一頓飯,不過是兩相試探。
張冘宥吃完飯徑直回了房,但她還是聽到她媽在樓下打電話,即使她聽不清楚她媽在說些什么,但她心里還是暗暗的松了口氣。
她的牙齒依舊疼,但她已經(jīng)不想再管,拿起手機,撥通售房中介的電話。
自從跟她媽說了在城里買房的事情之后,她媽的臉色好了很多,給她做飯的時候也會加兩個她最喜歡的荷包蛋,并沒有接到她爸打來反對的電話,看來,她媽已經(jīng)成功的勸服了她爸,就等著她從銀行中把這些年做牛做馬攢來的錢全拿出來,墊在城里那幾片生冷入骨的地磚上。
但張冘宥并不覺得心疼,她知道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必有因果,必有代價。
她只管將她媽夾給她的荷包蛋分成幾塊,一塊塊的遞入口中,她媽的手藝還是那樣好,做的荷包蛋一點都不油膩,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張冘宥小心的咀嚼,她媽沉浸在買房的喜悅中,沒有看到她嘴角淺淺的笑。事實上,誰又看得清誰真正的面目呢。張冘宥看不清她媽的,她媽自然也看不清她,戲入骨髓,也不過是看誰算計得更徹底而已。
就像盤踞在她那顆壞牙里的那條巨蟲,又有誰能真正的看到呢。
六
張冘宥她媽是在她拿到售房合同的那天自殺的,就在那片濃密茂盛的竹林里,她用刀把竹子削尖,刺穿了自己的心臟。
她死了之后,警察在她臥室的柜子里,找到有她親筆簽名的遺書,根據(jù)她的遺書,他們在她自殺的竹林中挖到張冘宥她爸已經(jīng)腐爛的尸體。張冘宥她媽在遺書中說,她對不起張冘宥,對不起她爸,她原本一心只想跟所愛之人,遠走天涯,才會失手殺死她爸,卻沒想到張冘宥對她如此孝順,她心中虧欠,已經(jīng)沒有面目活著。
辦案的警察看著茂盛的竹子,一臉唏噓,一邊安撫悲痛欲絕的張冘宥,一邊感慨這世間竟有這樣狠心的妻子。
張冘宥手里還握著給她媽買房子的合同,滿臉悲傷和難以置信,幾欲昏倒,看得人心如刀割。直到傍晚,警察才采集完現(xiàn)場所有的證據(jù),把張冘宥她媽和她爸的尸體抬上了車。張冘宥過度傷心,氣虛難支,辦案的警察囑咐她不要過度傷心,要照顧好自己。她癱坐在院中,目送他們越走越遠。
很久之后,張冘宥從地上坐起來,一步一步的走進老宅中,她又聞到那股撲鼻而來的霉味了。
她想起那天晚上她媽對她說,院中的竹子長得越發(fā)好了,就好像有人給它的根施了肥一樣。
她媽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一直掛著笑,并且定定的看著她。
張冘宥也笑著回望她,她說,我也這樣覺得呢。
她假裝沒有看到,她媽臉上一閃而過的驚訝。
她媽篤定她對那片竹林懷揣恐懼,她又何嘗不是一樣,篤定她媽的籌碼只有那一片生長得不合時宜的竹林。她媽自以為已經(jīng)攥緊了她的軟肋,殊不知,她也同樣攥緊了她的。她們骨血相依,生來就有擺脫不了的默契。
她雖然遠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卻也知道她爸并不是去了縣城,她媽不知道,他爸曾給她打過電話,已經(jīng)把她媽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她。那之后,她再也沒有她爸的消息。
從她媽背著她打那通電話起,她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勝券在握,但她媽不知道這些,她從來沒有了解過她,卻總是自以為已經(jīng)把她牢牢地掌控在手心里。就像五年前,她逼迫他離開自己一樣。在她媽的威逼之下,他最終還是妥協(xié),說好的生死相依,他已然決定要食言。
張冘宥是不會放他走的,哪怕萬劫不復,那怕死。
她哀哀的看著手里的合同,那里還有她媽簽的字,她想起去售樓中心之前,她跟她媽說,要在合同上寫上她媽的名字,她媽臉上呈現(xiàn)著的,欣喜的笑靨,她媽以為一切已經(jīng)水到渠成,毫不猶豫的在合同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合同下面,還壓著一紙遺書,只為了送她上路。
張冘宥走到臥房,沒有開燈,嘴角緩緩的浮現(xiàn)出一抹譏笑,她把臉貼在臥室的地板上,手指輕輕的撫摸著身下這一片片地板磚。
她媽自以為那片竹林是她的死穴,卻不知道,她真正的死穴,其實是這棟腐氣重重的老宅子。
從今以后,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把你從我身邊帶走了。她溫柔的對著地板下埋著的人說。
盡管,她知道他再也沒有機會聽到了。
說完這句話之后,她突然感覺到口腔里的那顆壞牙狠狠的捏碎了她的神經(jīng),她知道,它再也不會放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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