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除妖，跟其他行當一樣，唯手熟爾。趙德柱自信連“妖怪第一武道大會”都見識過了，天底下也沒什么奇事鎮得住他。

　　事實也是如此，大蔥精幫他挑選難度適中的任務，趙德柱找到妖怪洞穴，仗著身強體壯一通亂砍，百試不爽。

　　門檻低自然意味著從業者眾多，趙德柱經常在妖怪洞穴里遇到同行，有一次甚至出現妖怪老巢里捉妖人比妖怪還多的情況，幾個人搶著殺一個妖怪就更常見了，這種時候，就要比誰的拳頭硬，誰的名號響了，顯然，捉妖界沒有先來后到。再談不攏就只能亮兵器，一場捉妖下來，死在同行手里的人類，比死在妖怪手里的還多。縱使見多識廣，趙德柱還是時常覺得捉妖的場面尷尬異常，堪比結拜兄弟飯后搶著買單。當然，最痛苦的要數待宰的小妖怪，連想快點歸西都不能如愿。

　　終于，在目標又一次被搶走后，趙德柱下定決心，必須提高自己的業務水平了。

　　“情況大概就是這樣，現在，我該怎么辦？”

　　此刻，趙德柱站在一位算命先生的攤位前，滿臉愁苦地問道。

　　“就是說，你要測職業規劃？”算命先生拍了拍肚皮道“真的不要測測姻緣？你這個年齡的小伙都要測姻緣的嘛。”

　　“行，也測測。”趙德柱橫下心道。

　　“這就對了嘛。”算命先生一拍大腿道。

　　趙德柱瞟了一眼算命先生腿邊寫著“第二測半價”的旗子，問道：“需要我先寫個字嗎？還有生辰八字什么。”

　　算命先生閉著眼，半天不響，似乎早已神游天外。

　　半晌，算命先生睜開眼，悠悠然道：“你頭冒綠光，顯然是木德之身。木最怕什么？”

　　“火？”

　　“沒錯，喏，南方屬火，南邊別去。紅也屬火，紅的東西別碰。”算命先生手掌朝上“二兩。”

　　趙德柱聽罷，大吃一驚：“你怎么知道我來南茂城是為了找月明珠？”

　　“廢話，你看看你四周，哪個來為了月明珠來的？”算命先生不耐煩道“測都測了，給錢給錢。”

　　“那打折的事……”

　　趙德柱還想爭辯，身后排隊的人催促起來：“兄弟，你好了沒有啊？大伙都等著測字呢。”

　　南茂城，門下擠滿了前來探險的捉妖人。幾天前，有人放出風聲，月明珠在南茂城出世，方圓百里的捉妖人，不管單干的還是組團的，都涌向了這里。一時間巴掌大的小城鎮，成了人頭攢動的鬧市，有心思活絡的商人，給捉妖人提供吃宿、求符、算命、武器升級等服務，率先富了起來。可惜趙德柱此時急功近利，眼里只有月明珠，注意不到這些生財門路。

　　天近黃昏，趙德柱找了棵樹靠著，過了一會，看見大蔥精從林子里走來。趙德柱決定對剛才算命被騙的事只口不提。

　　“查到什么沒有？”趙德柱問。

　　“說到這個大爺就來氣，這附近的蘑菇精和樹精都是土包子，人話都說不利索”大蔥精跳到趙德柱肩膀上，拽住耳朵往他頭頂爬“倒是猴子能幫點忙，它們說這附近最近蜘蛛猖獗，想來這次的目標就是蜘蛛精。”

　　“那豈不是信手拈來？”

　　大蔥精不置可否：“先去找委托人，把事情應承下來。”

　　“得了，不就是那套嗎？孤苦伶仃的老頭，全村人的希望，少得可憐的銅錢什么的。”

　　這時，趙德柱看見兩個奇怪的人，一個光頭，一個書生，結伴而行。他們從算命攤子前走過，剛才還一副世外高人模樣的算命先生，只顧著埋頭寫字，連肚皮都不拍了，也不知是忌憚他們中的哪一個。直覺告訴趙德柱，這兩個人很危險——他又在猶豫要不要跟大蔥精講算命的事了——莫非這兩個人會給自己帶來災禍？

　　大蔥精的喊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喂，一會進城了，還是老規矩。”

　　趙德柱搖了搖頭，驅散腦袋里稀奇古怪的想法：“用你啰嗦，不就先唱紅臉，再唱白臉，實在不行就砍他媽的嗎？總之把阿貓阿狗趕走就行。”

　　“這次掛誰的大名？”大蔥精問道。

　　“錦衣衛?二十八宿，井木犴，聽說最近失蹤了，正好借他大名來用用。”趙德柱掏出一段錦繡向上一拋，大蔥精伸出手接住“小心點看，別弄臟了，一兩銀呢。”

　　“喲，膽兒肥了啊。”大蔥精笑道。

　　“反正天高皇帝遠。”趙德柱換上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希望“井木犴”三個字能鎮住妖邪，趙德柱不安地想。

　　八

　　從進入南秀城開始，不，從在周家鎮開始，大蔥精就精神萎靡。自然，這和戰斗之后的脫力有關，但更多是被情緒所擾。在和老鼠精一戰中，大蔥精第一次體會到擁有肉體的酣暢和踏實，他意識到妖術所能帶來的力量感，不足肌肉線條間所埋藏的千分之一。難怪所有妖怪都想修煉成人，甚至會……吃人。

　　迷醉之后，大蔥精還是放棄了奪舍。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一路上，他不時感到懊悔，但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很難說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時機未到，大蔥精告訴自己，趙德柱還沒有完成夙愿，他欲望強烈，對人間之事充滿向往。等他衣錦還鄉，卻又不能得償所愿，才是奪舍的最好時機。大蔥精曾聽前輩說過，妖怪，最喜歡以人類的絕望為食，現在看來，那也許是出于嫉妒。

　　如此種種，讓大蔥精決定幫趙德柱搞到月明珠。他做好了打硬仗的打算，甚至賄賂山野里的猴子搞來不少資料，沒想到趙德柱突然掏出的錦衣衛的錦繡牌，讓接下來的事情變得簡單許多，搞走了半數以上的捉妖人，剩下的也都對錦衣衛?趙德柱心存顧忌。

　　到了真正出發時，和趙德柱同行的只有一個道士，和一個紅發怪人。

　　“我住山崖上都沒這么多蜘蛛”大蔥精抱怨道“這也太惡心了吧。”

　　趙德柱用刀背碾死一只幼蛛，看了看天色，皺眉道：“離妖怪老巢還有多遠？”

　　“急什么，入夜了我用妖術照明就是了。”

　　趙德柱不答話，一只蜘蛛朝著他面門蕩過來，被他一刀砍成兩半。淡青色的汁液濺在他臉上，“惡心”趙德柱說道，腳下卻沒有半點停歇。

　　“哪一種惡心？”大蔥精突然問道。

　　“什么？”

　　“無知了吧，蜘蛛可是有成百上千種。”大蔥精試圖講個冷笑話，不過趙德柱似乎并不買賬，從走進南秀城開始，他就始終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一路無語。很快，他們站在一個山洞前。洞口結滿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網，和拳頭大的蜘蛛，顯然，有人覺得這里不歡迎外人。

　　“你倒是說說，這蜘蛛屬于哪一種啊？”趙德柱沒好氣地說。

　　“不知道”大蔥精老實承認“不過不管哪種蜘蛛，到頭來也就兩種，結網的，不結網的。結網的要借風力，不結網的，咱們路上遇到的就是不結網的。”

　　“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趙德柱扶著刀，悶悶地說“早知不問你了，硬闖還來得快些。”

　　“別急，這蜘蛛在風口結網，有風口，自然就有背風的地方。”大蔥精揪住趙德柱頭發，以防他把另一只腳也邁進山洞——洞口的蜘蛛在蛛網上快速地爬動，似乎已經覺察到了他們。

　　“你是說，還有別的入口？”趙德柱問道。

　　大蔥精懶得再答，翻了個白眼，指了指洞口邊的小徑：“那邊。”

　　在大蔥精的指引下，趙德柱很快在半截朽掉的老槐樹下面發現了一個半人高的入口，對身材魁梧的趙德柱來說洞口有些逼仄，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鉆了進去。山洞里黑壓壓一片，偶爾，從洞口處傳來一陣風聲，裹挾著外面世界的氣息與聲響，風吹過，卻只留下更深的沉寂。

　　“小心點。”大蔥精提醒道。

　　話音未落，一只耕牛大的蜘蛛突然出現在趙德柱面前，脊背上的幾十對血紅色的大眼緩緩張開，死盯著趙德柱。仿佛那些眼睛有蠱惑神志的乏發力，趙德柱愣在原地，半息的功夫，蜘蛛已直逼面門，趙德柱閉上眼，用力向前砍去。

　　“后面！”大蔥精喊道。

　　在趙德柱身后，另一只蜘蛛正張大鋒利的口器，朝著趙德柱的露出的脖頸撲來。大蔥精來不及多想，全力催動妖術，將蜘蛛撲來的方向挪動了幾寸，險險從趙德柱脖子旁掠過，正栽在趙德柱砍去的地方。

　　啪的一聲，蜘蛛被砍成兩邊。

　　“我贏了？”趙德柱睜開眼，看到地上的蜘蛛尸首，一抬頭，正看見剛才眨巴眼睛的蜘蛛——它被同伴的暴死驚嚇到，向后跳了五步有余。

　　“怎么還有一只？”趙德柱疑惑道。

　　和門口的守衛不同，這些里層的蜘蛛似乎頗通人性。大蔥精發現，這山洞里的風是有一定周期的，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忽然刮起增大一次，蜘蛛正是借助風聲，來掩蓋爪子嵌入堅硬石縫時發出的窸窣聲響，然后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獵物。

　　借助風聲接近的似乎還另有其人，但現在顧不上糾結。

　　“砍它。”大蔥精道。

　　“別指揮我。”趙德柱嘴上這么說，腳下向前一踏，一刀向前砍去。這一刀簡直比上一刀還歪，那蜘蛛精分明還在幾丈遠的地方……大蔥精只能故技重施。

　　“你就不能走近點砍嗎？”大蔥精氣喘吁吁道。

　　看著地上的蜘蛛尸體，趙德柱得意道：“這妖怪不是死了嗎？”他把金環大刀舉到眼前端詳“難道說，我已經練出了刀風？”

　　“別啰嗦，快走。”大蔥精催促道。

　　“走什么？”

　　“這些蜘蛛，就是我說的不織網的蜘蛛，靠游獵為生。”大蔥精憂心忡忡地看向四周“只是它們不該這么大，也不該成群結隊……總之快走，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喂，井木犴。”一聲清脆的喊叫聲從趙德柱身后傳來。

　　趙德柱嚇了一跳，猛然回頭，竟看見兩個人類，正是那光頭和書生。

　　“你們來這里做……”這兩個人的出現似乎讓趙德柱很不安，他猶如被壓迫一般，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大蔥精看著他臉色一點點變紅，嘴里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突然反應過來不對勁，一根極細的蛛絲纏在他的脖子上，正一點點地將他吊起。

　　“不好！”

　　大蔥精全力攻擊那根蛛絲，能讓耕牛般的蜘蛛移位幾丈的吸力，這一次，卻無法讓這眼前透明的蛛絲震動一絲一毫。

　　九

　　趙德柱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他動了動嘴，只發出沙啞的聲音，就像風穿過千瘡百孔的屋檐……或是山洞里的回聲。脖子上火燒般的刺痛讓他徹底想起來發生了什么，他從床上彈起來，一把抄起靠在門邊的金環大刀，踹門出去——

　　大堂里，一場宴席正在進行。趙德柱一眼看見那兩個臭和尚和白臉書生，他們正在推杯換盞，好不快活。趙德柱提刀就砍，卻被旁邊的一個紅發怪人用不知道從哪掏出來的鋼叉擋住。趙德柱識的這人正是上山時墜在自己后面的怪人。

　　“你還沒死？倒也是命大。”趙德柱聲音沙啞，指了指和尚和書生“不過遲早要被這兩個人害死。”

　　和尚和書生面面相覷，不言語。

　　“咳。”有人在旁邊輕咳一聲。

　　趙德柱這才看見旁邊坐著的村長，還有他面前的桌子上的月明珠。趙德柱瞬間明白了，這從頭至尾是一個圈套，發布任務的村長和接任務的和尚書生壓根是一伙的，不管最后是誰干掉了大妖怪，想來都會被在旁檢視的和尚和書生坑害，冒領功勞，而村長則因為受到賄賂對此視而不見。

　　難怪進城時算了大兇卦，看到這兩個人第一眼就感到不安，原來全應在這里。

　　趙德柱腦袋轉的飛快，手上也不停，從懷里摸出錦衣衛的牌子。“我他媽可是朝廷命官”趙德柱側身面對和尚和書生，提防著他們突然暴起“你們這是謀害朝廷的人，上面追查下來，你們都脫不了干系。”

　　趙德柱一邊咒罵，一邊用眼角鎖定桌上的月明珠。確認月明珠還在原處，他朝著紅發怪人就是一刀，撐著紅發怪人舉叉格擋的時機，他腳下偷偷向月明珠移動了兩寸。

　　“有點功夫。”趙德柱劈頭砍去。

　　紅發怪人嘿嘿一笑，一掌推在趙德柱手腕上，趙德柱吃痛，大刀脫手。那紅發怪人也不追招，附身撿起掉在地上的金刀，抬頭仰脖，竟張嘴把大刀吞下肚。

　　“南苗秘術……”金刀被吞，趙德柱不怒反喜，趁著在場眾人的目光被紅發怪人施展奇術所吸引，趙德柱當機立斷，向前跨出半步，手直向月明珠摸去。

　　“真是對不住”一聲脆甜的女聲突然從門口傳來“害諸位久等了。”

　　趙德柱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紅衣的姑娘，用金釵松挽著一個髻，發梢上滴下的水弄濕了衣襟，顯然剛剛出浴，雙頰的紅潤還未褪去。“小花。”趙德柱不禁喃喃道，再定睛一看，卻是別人，頓時覺得再美也失色。

　　這一眼的功夫，讓趙德柱失了先機，月明珠雖然已捏在手中，眾人的目光已全部調轉回來，看向月明珠。趙德柱當下把月明珠啪的一聲拍在桌子正中央：“少廢話，這月明珠怎么分？你們對小丫頭片子如此恭敬，不會是想把月明珠給她吧？”

　　“我不小丫頭片子，我叫心月狐。”姑娘款款站起來，盯著桌子中央看：“這月明珠……”

　　“你也要跟我搶？”趙德柱怒道。

　　“不要招惹這姑娘。”大蔥精氣若游絲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趙德柱耳邊“這姑娘不簡單……這里的幾個人都不簡單。”

　　“放屁”趙德柱道：“我趙德柱從沒怕過人，打不了再打一架。我雖然不打女人，其他幾個人收拾了便是。”

　　“趙德柱，快逃吧。”大蔥精緩緩道，那聲音漸漸變小，如同生機漸漸消失一般“你根本不知道在山洞里發生了多可怕的事。”

　　“那是你以為我不知道。”趙德柱咬牙，齒間滴出血來“你俯我身，心意相通，你能讀我心，我就不能讀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等待奪舍的機會？懸崖上我趙德柱的命是你救的，給你就是，只是沒想到你居然這么心急，竟等不到我完成心愿。”

　　“趙德柱，你什么都不懂。”大蔥精突然尖起嗓子道“你以為一直在靠自己力量除妖？沒有我的妖術，你就是沒有半點刀術的壯小子，在村頭宰牛倒是堪堪夠了，憑什么和神仙妖怪斗？”

　　趙德柱冷笑一聲：“激將法對我沒有用。”他握緊了拳頭“從我身體里滾出去！”

　　大蔥精的聲音消失了。趙德柱面色變幻幾番，轉身面向書生，發現眾人都在看著自己，這一幕簡直和祠堂里全村人審判他的場景如出一轍，只不過那時他是跪著的，現在他站著。

　　“宰牛嗎？”趙德柱笑道，抬起手準備向書生出手。

　　“等等……”一旁的和尚攔在他面前“井木犴，既然，頭功在你，這月明珠就給你了。”

　　趙德柱一驚，環顧一圈，見眾人臉色沒有異樣，搶過月明珠揣進懷里。

　　“刀。”趙德柱道。

　　紅發怪人看了他一眼，張開血口，從喉嚨里掏出金環大刀，物歸原主。趙德柱接過刀，最后看了一眼心月狐，抱拳道：“告辭。”破門而出。

　　“我做到了。”趙德柱興奮道“該死，大蔥精，出來。”

　　大蔥精沒有回應。罷了，趙德柱想，夢想終于能實現了，等賣了月明珠，就回村，把小花搶回來。

　　趙德柱這么想著，踢了踢馬肚子，催馬快行，卻發現不知道為何馬正在原地踏步。只見一個黑衣人正拽著馬尾巴，硬生生把剛才還在疾馳的馬匹定在原地。

　　“什么鬼？”

　　下一幕更是讓趙德柱目瞪口呆——自己的手不受控制般舉起了刀，朝著脖頸砍來。“不好。”他聽見一聲細碎的喊聲，那聲音很熟悉，卻怎么都想不起是誰。他親眼看見刀劈在自己肩膀上，卻感覺不到疼，眼前漸漸變得霧茫茫的。恍惚間他發現自己正在山崖的縫隙間，只能用下身的幾根根須移動，蟲子在他胸口、頭頂上爬行，讓他渾身癢癢，一個念頭鉆進他腦海里：一定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總有一天。

　　骨頭碎裂的聲音把他拉回了現實，趙德柱醒悟過來，也許自己已經死了？否則怎么會看著那個曾經是趙德柱的肉體不斷向用刀切割自己，那肉體倒在血泊中，已經看不出人形。兩個黑衣人正在它身上摸索，很快，他們似乎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卻把它丟進山谷里，掉頭離開了。

　　就這么不值一提嗎？趙德柱想。

　　突然，趙德柱感到一陣錐心的疼痛，然而這只是開始，全身上下的疼痛像潮水般吞沒了他，然后，他突然重新感受到了手指的觸感，沾滿了鮮血的手指，黏糊糊的。

　　“我還是奪舍成功了吧？”一個聲音輕笑道：“不過好像時機不太對。”

　　這是趙德柱最后一次聽到大蔥精的聲音，他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