癱坐地上,手掌扎進碎玻璃。忍著疼拔出來,那些晶瑩的小碎片,害自己受苦的小碎片一旦離身,隨后而出的鮮血洶涌更多——或許一直扎著才好?她站起來,抬手吮吸自己傷口,其余碎片用腳推到墻邊,反正透明,誰知道。
她不關心自己流血的手。
她不關心外面精彩世界。
她亦不關心美麗和年齡。
陳素心全部心思花在廚房里一鍋熱面——她燉給他的。愛心恁般濃,熬煮不知稠,再稠稠不過她對他依戀。等下去,趙易總會回來。
不知過去多久,門外傳來鑰匙開門聲。男人站在玄關脫鞋子,女人身在廚房盛面條。
他——終于被等到了。
“等等,面條要出鍋了。”
趙易聽見她的聲音重新出現在家中,還有她的身影——透過廚房門上的磨砂玻璃,隱約可見女子動作。他在玄關站了好一會兒,只為將那個影子帶來的奇異感覺在記憶存儲庫里重新翻檢出,他一定在那見過這畫面。女人模糊的身形落在廚房白熾燈光下,挑著筷子夾面條,長長順順地將它們妥帖盤在碗里——不是幾下子夾完全部,而是一綹又一綹地,緩慢地夾。像少女愛惜長發,花費大把時間不舍得打上一個凌亂的結。
仿佛一生心血也不過如此——外人看均是無用心思,她卻眉眼凝重,如對千軍對一個男人。
趙易想到下午自己經歷的事,心境并不很輕松。脫下鞋子,往書房里走,亂哄哄的念頭不休扯住他,即使坐在書桌前對住窗外寧靜夜色也減不了一分聒噪。他只能把煙點起來,妻子在廚房里的全部聲響是生活回歸庸碌的伴奏帶,他能用尼古丁麻醉思想,難麻醉現實。
現實就是,他失了余生其他可能。到死,這日子是望得到頭的——不過就是和他的發妻,一生只這一個女人,走到牙齒疏松肌肉酸軟的人生盡頭。剩下的日子是重復的。一根煙吸兩口已快燒盡,他只得又點了一根,想從世俗中脫逃一分鐘也好,想一會兒念在做什么。她或許和男友在一起,晚餐,浪漫的二人世界,她柔軟輕盈腰肢落在另一個男人手里,狠狠地捏。
“壓抑。”他沒留意自己說出兩個字來。聲音清晰傳在書房,或許也傳過門板——他在房間里沒有開燈,客廳則亮著,燈光從門下泄出一條亮帶,中間有幾十厘米的陰影阻隔——那是陳素心的雙腳。趙易心中一凜,第二支煙未燒一半已自折了。他指尖只剩半截,失掉大寸煙草的空紙卷。
“出來吃飯吧。”她說。趙易身處暗中,她這一句便像來自地獄。
趙易輕輕吐了一口氣出來,調勻氣息,盡量去想白天他離家時她留給他的好印象,真怕又是曇花一現。可日子即已如此,不抱著希望去相信素心真已回歸正常又有什么路走呢?他走向妻子,無路可走的感覺已誕生無數次。
剛才一心回書房,趙易沒留意家中變化。甚至和陳素心一起坐到餐桌前,盯著面條碗時,他也沒留神自己剛剛經過看見了什么——只有當見著面條,那面條丑惡的樣子,才令他后知后覺挺直身子,猛然回頭看。
生活又被打入無間地獄。
到處都是臟亂,污濁,沒有條理可言的屬于陳素心的世界痕跡。他咽一下喉嚨,還沒吃一口,胃里已翻江倒海,令他惡心的是自己當真像個蟲子似的活了而二十多年——和一只巨大的雌蟲。
而且,還要繼續過下去。
繼而又續,永永遠遠。
他緩緩轉身,臉孔向著她——她坐在餐桌一端,儼然小有成就的女主人模樣,一臉期待和模糊喜悅。她視線催促他動筷子,自己卻沒有吃的意思。或許她還在等他夸獎幾句,如“你真是我的好妻子,辛苦你了“之類。
殊不知,壓在趙易心頭越來越深的沉重已像勢不可擋暴雨,一塊塊積云黑壓壓地罩住了意念所及每一個邊角。他感到自己被愚弄,被欺騙,忍無可忍之余是徹底的疲憊:
“我還以為你真的變好了。“
陳素心一怔,眼神無辜茫然:“我真的變好了。這一次的面條,會是這二十年里最令你滿意一次。“
他哪有心情再面對眼前那碗粘稠混沌湯面。他一把將它推開,連再瞧女人一眼也不愿意,起身走人。
“趙易。“
她叫住他,聲音比起往昔要平靜。
他沒回頭,聽她繼續說:
“你回來,坐下,把面吃完。一邊吃我一邊有話和你說。反正你也讓我離開那個鬼地方了,吃完聊完了,咱們就兩不相欠。“
趙易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命運的聲音二十年來他試過多少辦法,用盡多少心思伎倆,費盡多少夜晚冥思……人心到底是人心,最不可揣測不可安排,一個人只聽從她自己的心,憑你是她最親的人也好,最愛的人也好,到頭來,她也只是自我的信徒。
她已看破了?也有可能。經歷這么多波折痛苦,他也一直疑惑這女人怎么還不心死?她對他的愛竟迷信到此地步。
趙易背對她,因她同意讓自己走下疲憊神壇而苦笑,不敢多牽動一點嘴角,怕不真。
他只能再坐回去。陳素心把面碗重新移他眼前,筷子亦遞在半空,要他親手接。趙易接過,在面碗里蜻蜓點水地蘸。
這絕對不是人吃的食物,像喂豬的糠。經過長時間高溫熬煮,且用料不潔,令本來就接近干涸的面湯呈灰黑色粘液狀,鼻涕一樣粘在爛軟的面條上——如果那些白色軟糯物還可稱為面條的話。他對此已見怪不怪了,知道陳素心一定又添加了不少只在她食譜里占有一席之地的人類不可用食材。她是動物,他每用筷子在面碗上蘸一下,便在心里默念一聲。
她是動物。
見他不吃,陳素心也不催促,慢條斯理道:
“我的精心你一向是浪費慣了的,像這碗面。記得剛結婚時,家里沒什么錢,總是下點掛面將就吃飯。面里也沒什么好放的澆頭,買肉的錢也舍不得,就只是白菜葉,香菜末……偶爾放一只雞蛋給你吃,半溏心的,你就很喜歡。“
他記得。怎不記得。那時候一碗妻子煮的家常面條,的確寡淡簡單,可也就無味到了深刻地步——怎會記得那樣深?是因為味道太差,還是因為在辛酸日子里那點味道便足以調味苦澀?他不知道。很多年后,他還是懷念曾經最簡單的一碗家常面條。素心說得對,那時候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總是先留給自己,素心說,他是男人,要頂著天的。
他的確頂了好大一片天。力氣和膽識在她總是留給他的好物補給下飛速增進,天也越舉越高,等回首想找家常味道時,他和她——身影都遠。
“漸漸地,日子好起來了,你越寫越出色,我也就越來越不必為算計吃喝費心思,只想和你有個小孩子,結成圓滿。哪成想,苦日子到頭了,壞運道又來。孩子剛來我身上的時候,你我感情要好得像一個人……“
她筷子撿起自己碗里一塊軟糯,湯汁掉下去,露出橙色的底。她端詳一陣,慢慢放進嘴巴,食物留在口腔,筷子也吮在兩片唇間。
“那時候,我只愛吃橘片罐頭。夜里饞了,你騎自行車一家超市一家超市的問,直到夜里……十一點半?我記得是那樣。我都靠在沙發上睡著了,你才回來。罐頭在你懷里揣著,暖的。我碰你的臉,冷的。“
趙易不知該回一句什么,筷子也不自覺在面碗里找出一片橘瓣來。沒遲疑太久,他閉上眼睛含一塊下肚。
她看見他閉了一陣的眼睛很快睜開,怕泄露秘密似的怕掉淚。
半晌,他說:“味道不壞。“
“真的?“陳素心沒想到他這樣評價,笑容一時來得很倉促,但發自內心,趙易再度覺得妻子身上本來一面出現了片刻。她這樣笑的時候像個小姑娘,近些年再沒見過,除去偶然他禮貌逢迎她。
他們四目相對,都知道這一次是真心。
她面上出現美妙的微笑,一手托腮:“我常常想,我嫁給了全世界最好的男人,我幸運的背負不起了。我每天每天地活在你給我現實的夢里——還有那個最美的承諾。我永遠永遠的做你的讀者,因為我知道你寫的故事里永遠永遠有我。”
“素心……”他想打斷。
“很甜很甜,”這一次,她撿了碗里的紅薯出來,燉得過爛,筷子一次夾不起,須將兩支筷子并起托到嘴邊,她再吮了:
“甜得讓人迷心。你嘗嘗看,現在是不是不那么甜了。”
他只得嘗了。果真,沒那么甜。他甚至覺得口里苦。
“再后來,遇了那件事,新的女孩開始出現在你視線里,從小配角一步步爬到女主角,在你筆下成了實至名歸王后。你還為她專門寫一本與攝影相關小說,多用心。我呢?我也用心,用心得讀。直到有一日,我讀得心都碎掉——知道自己完全被取代了的那種感覺,你用她,代了我。”
她繼續說,聲音開始變調,像用力過猛彈奏的琴弦,崩裂的開始。
“我還懷著你的孩子那,我只能這樣想。孩子,給我留個孩子也是好的。可我永遠忘不了那日你在家里和我吵……你說,就連孩子也不愿投胎認我這種女人做媽媽。我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重罪,僅僅是在婚姻里向你要求公平嗎?我沒有資格,要求你和我一樣的投入。”
筷子里夾著一縷煮到顏色黃黑菜葉。她用牙齒細細地咬,一寸寸吞進喉嚨,視線瞄著越來越坐立難安的丈夫:
“你該吃菜了。我吃什么你吃什么,就當還我這一丁點公平。”
他心里也酸,而且是那種酸得不知從何而起又如何化解的感受。后來他咀嚼一陣,險些嘔出去,才發覺那是菜葉腐爛的酸臭味。他用手托住嘴巴,孩子一樣可憐巴巴望著女人,懇求她放過自己。
陳素心一笑,不會的。
她的筷子又在碗里翻動起來。當婚姻熬了許多年,熬成一鍋面目模糊面湯,營養豐富過度,走到潰爛境地,是否還要吞咽食盡?她只是用心太過,且耗時太長吧——陳素心緊緊盯著筷子的落處,最后一筷,熬煮到透明的幾乎不存在的——
她望著筷子中間夾住的那團透明,眼底慢慢釀出極蒼涼一念。
熬到最后,總有東西熬丟了。
是什么?
這回輪到她閉上眼睛,烈士引頸般向后一仰,筷子含在嘴里好些時候,她嘴巴慢慢地動,那東西不容易化。
趙易有樣學樣,在面碗里找見一塊相似的,不知是不是。硬得很,有棱有角,湯汁慢慢剝落,他先還舉到嘴邊,最后猛地摔落筷子。
清脆聲音落地,破碎了。
熬丟的東西不止丟了,碎了碎了。
他面色煞白,晚餐之間種種慚愧,不安,悔恨,歉疚全部消失湮滅,唯獨剩余感覺是命喪一線的驚魂心悸。他身體以最快速度離開座位,顧不得面碗的滾燙,雙手將其高高舉起,像要砸碎恐怖世界的鏡像入口——
面碗傾斜,里面種種泥沙俱下,軟爛的一片,污穢地落下去。其間聽到尖利破碎聲,不止一兩片,也不止三四五六七八片……
趙易心寒了。
她給他的面碗里,底部混雜著數十片玻璃碎渣。有的大片,有的零碎,有些不知是否已裹挾食物到他胃中,他感到舌面上有幾個部位火辣辣作疼,喉嚨間也痛,更有頭發纏繞其間,灰塵在喉管中飄飛的痛苦異物感……
她把碎玻璃連同地上頭發、灰塵全部掃入簸箕中,再全部倒進面鍋里。
多不浪費。
等等——她——吃了玻璃嗎?
趙易驚恐地撲到妻子面前,搖撼她僵直坐姿。陳素心仍保持著剛才閉眼忍受的表情,但她聽得到——那些面碗中掉落的玻璃碎片聲,也就知道丈夫發現了。他痛苦得快發瘋,眼淚不知是因太過恐懼還是擔心,在她面前簌簌地掉。
哭出來,心里也就開釋些。
她或許,還是在成全他吧。
趙易緊緊抱著妻子,想象對方正在忍受的非人痛苦,想象她嘴角流出血涎,甚至思維來不及控制就想到了她臉上披著白布單的樣子……他自己呢?將在親人朋友的安慰中露出中年喪偶的寡淡悲傷。
“素心……你這樣成全我。“
他將她的頭壓在自己胸懷里,緊緊地壓,以防她掙扎時將玻璃吐出來,他將壓住她的喉嚨。眼淚很快干掉了,留下眼角淡淡的濕潤,他靠著那點濕潤在心里揣度命運這件事。
她輕輕咳嗽。還有氣?趙易本能驚慌,想發力的手掌使不出力,怎回事?不止手掌,全身都開始力氣散盡,只能像個演員假作強壯姿態。
她輕輕地將舌頭上那塊被舔舐得“溫柔“的血玻璃“送出來“。吐了,掉他腳下。
趙易退了步,越來越向后退去。退到墻邊,腿也軟,癱下去。
“呀————”
凄厲一聲喊。趙易摸向自己褲子,再摸去地面四周,皆是玻璃碎片,他掉落去女人陷阱之中,身上同樣流出鮮血。
陳素心張開被割得血紅的嘴巴,放肆狂狼地大聲發笑。對著男人卑瑣樣子——什么?他也頂得住天么?
“我說過我要公平。你說成全?這一次,換你先成全我心愿。“她笑到白牙齒淹沒在血河里尚不能休:
“除了這玻璃,你碗里全是入了藥的。可除了真正無事的,你什么都肯吃。”
“你瘋了……”他氣若游絲,像只待宰弱獸般抗辯:“……吃玻璃會死人的……你要殺了我……”
“是呀,會死人,”她冷冷道:“可我,不想就這樣殺你。”
他盡力保持清醒,清醒,清醒……清醒到眼睛布滿驚懼紅絲仍對著眼前敵人不放。她向他步步逼近,手里空落落的沒有兇器,他想再退,越挪動,身上被割裂傷口越增,步步流血。
她只用一個動作結束他的清醒。
當陳素心俯身向他——血盆大口。真正的血盆大口,粘稠血液線一樣地往他視線前滴落,落下去凝著黑紅血點。她喉嚨深處黑洞洞的,令他心臟登時抽緊,昏死過去——想到她的眼睛——這女人的全部內核,已盡是深淵。
當先前深不見底洞穴而今汩汩外溢膿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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