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嘆事后,病人們的活動時間被取消了,這幢大樓卻一天比一天吵。病人們都被安分管制,木偶似地躺在自己床上咽藥片,吵鬧的是那些不斷闖入此間的正常人——張醫生焦頭爛額的應付一波又一波的媒體,記者,病人家屬,甚至律師和政府檢察,他感到自己就快成為病人了,因夜以繼日的精神焦灼。
那把裁紙刀怎會落入病人手中?這是屬于主任醫師的張醫生的特權,他得以在辦公室里使用它,也就讓他自己成為間接兇手。李嘆的家屬不肯放他,他們聯絡媒體,夸大事態,以索取高額賠償。可事件一旦曝光,就不單單是錢可以解決的問題,眾人好奇的眼光將這里想象成人間煉獄,黑暗巢穴,怎能存世?不人道治療的帽子深深扣在這幢大樓的樓頂。最困厄時,張醫生一個人久久坐在頂層天臺上,想象自己死亡的畫面,可他一直仰著頭,不敢低下看。
越來越多的病人家屬受不住輿論渲染,或真心或無奈地將病人從這里接出去,樓漸漸空了。張醫生在簽完又一張準許出院的證明時,萬不得已到天臺上面,背地里求人。他打電話給趙易:
“趙老師,您說話一言九鼎……風向會轉。”
趙易彼時正在外地參加一個筆會。新聞報道沸沸揚揚,他在手機里看到各種關于細枝末節的報道,女病人錯把無關人士當作丈夫,意欲殉情……那名無關人士是誰?雖不重要,現還是風口浪尖上議論的對象。好在院方和警方沒有公布,不過或遲或晚……他被卷入關系不大,可若扯出素心的病?
這步步謹慎下成的棋局,不就無端破了。
“我不能站出來說話。發表言論倒沒什么,你知道我的忌諱,素心畢竟人在院中,一旦查到了……”趙易掏出房卡,開了酒店房間的門,避開他人。
“帶陳素心出院吧!”張醫生無可奈何。
“現在還不是時候。”他說。
“那什么時候‘是時候’?我不能再扛了,也扛不住了。你必須幫我,趙老師,我不想說這句話的,但是您必須幫我了。“
“你要挾我?“他問這失去平日氣度的名醫。
張醫生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眼前閃過網絡上那些好事者對他家人的種種羞辱、,謾罵。他面無表情的望著遠處下落紅日:
“是。我要挾您。您不幫我說話,我就公開事情始末,講出您和您妻子的名字,以及她為什么在這兒。”
“小人。”趙易憤憤。
可他也如夢初醒。
電話那頭的男人,已無心觀落日,晚風涼,他裹緊身上的白大褂,繼續地說:“我扛不住了,由您說什么吧。這會兒我才明白,‘精神病是精神病人的避難所’這句話。瘋了容易。“
趙易死死按住電話,想罵人,也由衷帶點心酸。張醫生在一陣沉默中按掉電話,他也放下了。坐在酒店床上,寬闊明亮落地窗外,他看到十九層的落日——比地獄更深一層的心獄。
書寫大半生故事,他再一次感受最偉大編劇無過命運。有時,自己深感無能為力,事到如今,想想最初開頭不過是一丁點欲望。
欲望燎原。在經歷和陳素心一場婚姻,從一見傾心到念念厭棄,從她聰慧可心到癲狂驚懼,從他愛她到厭她怕她,再到欠她……他欠她一條命,還能脫手做路人么?趙易抱住頭深埋下去,他舍不得放掉“念“,就如舍不得大好人間。可素心讓他欠下生死債,拿余生來還是否才夠?
趙易準備幫張醫生的忙。同時也準備接陳素心出院。甚至,他準備跟“念“告別,說抱歉,最近風聲太緊,不聯系你了,等過去我會找你。
好好的。他安撫她一句。
兩人心照,過不去了。這一句“好好的“是最后一句話。
陳素心自昏沉中蘇醒時見到早見慣的白色墻壁,她不知這將是最后一次見到它。腹部刀傷經過縫合已經無礙,剩下只是恢復。待她觀察四周,發現并無護士人影,她是一個人,面上浮現一抹既虛弱又滿足微笑——沒人見得到,她自己笑給自己,做安慰。
也就不會有人知道她的算計。但她仍在安靜等待,等下一刻可能進門的人。走廊上安靜如夜,她沉湎進自我幻想,微微閉眼,黑暗中是這幢精神病院大樓轟然倒塌,陷入黑紅火海。燒呀燒,燒死人間病菌和道貌岸然君子,燒絕寡情面目——烈火纏繞到丈夫身上,眼看將他吞噬。
她及時睜眼,清醒。如果有人問,她將淡淡地:
“我仍愿為愛他下這地獄,下一千次。”
擋刀?替死?不過本能反應吧。但本能也需要練習和設計。在她獨處時,李嘆那張孤苦伶仃的面容也偶然闖進腦海,可她一挑眉,冤魂也就散了。
有人進來。陳素心坐正身子,小腹傳來細微的拉扯的痛。她咬牙忍受,眼光中微微暈點淚,不是為了病痛,為見他來。
趙易的表情是她預料中的心酸無奈。和他之前任何一次來時都不相同,心思里沒有較量的成分,他重新握住她手的樣子讓陳素心想起少年時,畢業那日的秋高氣爽,萬里不見云。
他眼里也果真不再一點灰霾,望著她,盡可能柔聲:
“好點么?”
她繼續地笑了。一種極度滿足的疲憊笑容,像女人經歷過人生最幸福一場手術——分娩后流露的那種。她無緣經歷了,她知道,可到底和分娩一樣的,為他走過一場鬼門關。
“我今天中午回來的,之前有一場活動需要我去。陳醫生打電話給我,說你沒什么事了,可我……不放心。”
說到最動情一句,這與她同床共枕多年男人低下頭去,仿佛險些講不出。陳素心恍然,拿生死賭注果真可以改換人心么?之前趙易對她用盡狠心,現下卻有言語溫柔,且他握著她手,溫情如最初。
“我,我甚至不敢見你。”他將頭越埋越低。
“為什么?我們做了那么多年夫妻。”
“我也不懂。或許是那件事太過震撼。素心,我只覺越想越亂,這陣子所有事。我太痛苦。”
“我明白,”她輕輕道,手掌從丈夫手掌下抽出來,又鄭重蓋上他的,“是我讓你太疲憊了,是我精神出了問題。不過,我想都好了。”
“好了?”
“你是來接我出院的吧。”
趙易抬起頭,陳素心和緩地對他笑。他再一次發覺妻子變化,從遲鈍到狠絕到陰冷……一個人唯獨掩飾不了破綻是眼睛,因眼睛是內部反射外界之窗。她心肺都已潰爛,面上再平和,眼底呈現出仍是發著水沫的深淵。
“這陣子我很配合治療的,張醫生也說我好的多吧?”她笑得愈來愈生硬,“你看我氣色,是不是比在家時要好?所以后來我也想得通,你送我過來,我不記恨。如果這樣能還給你一個好素心,這些罪過,我該受。”
“你從來都是好素心。”
她沉默,看他一眼,淚水掉落病服上:“我想回家。“
他點頭,不再說什么。像被施過魔法的石頭人起身費力,骨骼都在掉落石渣掉落塵埃。他已被女人折磨的舊了也鈍了,無力再與之鏖戰。可當他往外走出兩步,又折返她床前,嘴里似乎仍醞釀要她成全之類哀求的辭。
“素心……“
“你忘了她。把你給她的心,還給我就好。“
她智慧飛速的增,在丈夫不伴隨身邊日子里,與他一者進化,一者退化,顛倒功力。
趙易注視妻子眼中深淵,如被催眠,木訥地:
“我已和她分手。”
“那不很好。”
“素心,告訴我,出院后,你會怎樣對我?”
他用盡攢了一陣的勇氣,客氣而警覺地問。因張醫生的話,也因她今時今日這副樣子——更因為他自己曾對她種種,多不安,多不愿,多……讓人難堪。他難堪至極,到了哀求這女人地步:
“我也老了。咱們走到今天這步也不是一日兩日,我忍了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多少回。你是愛我,我是瞎子也看得清,可如果我們還能共同生活……你是否還要這樣愛我?你以命救我……可生活里不需要日日轟烈。”
“聽起來,你怕我。”
“你現在和以前很不一樣。”他說。
“我不懂,現在的我和你吵鬧了?還是像李嘆一樣拖住你不放了?你怕什么。是不是我變成任何樣子,在你心里,都不成——‘念’?”
陳素心惶惑地問。
趙易被問得無言。只能答:“我不怕你。你還是我妻子。”
“你也是我丈夫,”陳素心眉眼彎彎,“去替我辦出院手續吧。我知道,這里病人陸續都走了,我不想被剩下。”
“你都知道?”
“——猜的。病人自殺……醫院逃不脫干系。”
趙易聽到這句,神經一繃,作家的縝密心思令他推想更多事。但怎會?他后背突然一陣發涼,不敢正視陳素心。
“還不去?”
“我去之前,你回答我一件事。張醫生告訴我,你在這里有其他幫手……什么人?”
她沉吟:“我不知道……”
趙易想了想,之后轉到她病床另一邊,假意拉開窗簾,視線卻若有似無,盯住她右邊臉孔。
“你的臉……“
“上次的傷?都過了多久,早沒事了。“她以為他多關心他,男人轉性就在須臾間,冷飯變熱鍋。她還微微低下頭去,一手摩挲臉上曾經傷處,痕跡很淡,日后施粉便看不出。
“快去呀!他們就快下班了。“她嗔怪地向丈夫。
終于要回家了。熟悉的陳設,熟悉的陽光走向,熟悉的丈夫溫熱懷抱……熟悉的日日等待他。
趙易向門外走,聲音轉涼,待她想問,他人已轉入走廊中。
“好,我現在去。“
——上次妻子臉上刀傷,怎來的?和李嘆葬身的刀,會是同一把么。想到這兒,趙易走著走著雙膝一軟,硬是靠在墻上好一陣才勉定心神。素心是有些瘋狂,但還不至瘋狂到設計人命——何況,她怎么設計一個人的自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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