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6

　　見著他的血，她很珍惜似的撿一點地上的圓紅點，涂抹雙頰，口唇，像妝畫新嫁娘的胭脂妝般歡喜滿足。女人又開始亂刀飛舞，趙易不得不大聲呼叫，叫聲引來走廊上連串腳步響。

　　門推開，為首是同樣穿著病服，剛剛服藥回來的陳素心。

　　幾乎沒有反應(yīng)時間——護工們都還僵在原地反應(yīng)事態(tài)，她已置身趙易和女人之間，以身相替。她快快蹲下，服藥后的暈眩感和趙易受傷的刺激來回在她頭腦里沖撞，她聽見自己的神經(jīng)在頭皮下突突地響。

　　“老公……”她愛憐地抱住他。趙易閉著眼睛忍痛，手抬高，血流仍在繼續(xù)。

　　護工們準備上前，他們呵斥女人名字：

　　“李嘆！放下刀！不然有你好受的！”

　　那個叫李嘆的女人——頭也不回，她視線里只有趙易還有摟抱他的女人。她知道自己還生存在世界上最后的意義就在此刻了，渾噩了大半生，亦不外在這個男人周身轉(zhuǎn)圈子，做他圓周內(nèi)的奴。她最后露出一絲笑，已無氣力和心思，非常疲倦地用刀指著地上男人：

　　“你先走，我很快。等我一次。”

　　刀鋒又要迎面，陳素心忙使勁推走丈夫身軀，自己也躲開。她來不及氣喘，一心告訴李嘆：

　　“我在這兒啊。你看清了，我是宏光。”

　　怕女人不信，陳素心從地上爬起來，默不作聲好一陣，視線抵著對方視線，心眼相通。

　　要有多慘烈記憶才能揮出亂刀——天地都砍碎了罷。陳素心和李嘆兩個女人，沒來得及在陽間多積緣分，一刀已戳進皮肉，陳素心的。女人用盡力氣快快移動到她身前，手腕一橫，旋進去，金屬割裂皮膚陷入肚腸，在柔軟人體內(nèi)感受一簇又一簇迸裂的溫?zé)帷?/p>

　　速度之快，他人根本無從反應(yīng)，趙易和所有醫(yī)院工作人員甚至連女人的動作都沒能看清楚，只看到兩個同穿病服的中年女人，在對視一眼后快速貼近一起，近到刀子可以在進一個身體后，很快拔出，又在另一個頸上準確劃出血紅的圓周——太近，也太快了，李嘆比陳素心更快倒地。

　　陳素心感到前所未有的昏沉。偶然看清，見到一個人。

　　是趙易的臉。?哦，是他，還好他只是手傷了，她牽掛丈夫可能有一陣無法寫字。?陳素心掙扎起來，但力不從心。一動，腹上那道傷口裂得更兇——連帶感動也在她心里劃出長長一道口子，她久沒躺在趙易懷抱了。?他在她視線之前，那么近，眼里是真實的感情：?“你何苦！”?而她只覺夫妻一場恩情猶在，十分滿足。?“趙老師您別擔(dān)心，我們馬上安排手術(shù)。”擔(dān)架床被護工們快快推進病房，趙易抱陳素心臥上去，她臉色很快隨著血的喪失見白。

　　陳素心微笑，強撐精神，多看他一眼，記住此刻他關(guān)切眼神：?“我愛你。”?她被人推出病房，一路直通手術(shù)室。趙易視線追隨著，便看見地上還有一具尸體。比起活的人，死人的麻煩要少得多。但明顯對于這間醫(yī)院，李嘆的自殺是樁天大麻煩，趙易可以想見張醫(yī)生不安躁動表情。?在李嘆臉上，還有血紅的胭脂妝。勃頸上的紅色濃烈近黑。?看著看著，剛剛出現(xiàn)在趙易臉上的感動又變作另一張面貌——他不敢邁動步子追隨陳素心到手術(shù)室了。他恐懼，他驚慌，他再無可掩飾……如果，這便是感情最純粹的樣子，一生孤獨倒是仁慈了。

　　似乎不單手上，自己身上也被人割了數(shù)刀，細密的傷口都在徐徐外溢著鮮血，滴答滴答將他耗盡，像那個被蒙上眼睛割開手腕，只聽到滴答聲的囚犯的死法那樣——他并沒真的流血而盡，竭盡的，是一個人面對生活的信心

　　他終于也在這里發(fā)出喊叫——眾人紛紛不安轉(zhuǎn)臉望他，揣測會否有一天作家趙易也出現(xiàn)在他們的病人名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