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

　　她一再地對女人說“他選我，他嫌你，他愛上我……”這些簡單句。簡單到字字殺人。她一再品嗜對方在自己眼皮底下受苦的模樣，分不清自己是誰，代誰快樂，又代誰心痛？陳素心不要知道……終于，在她傲慢的微笑前，女人崩潰掉。

　　那女人殺豬般亂喊。聲音顫得每個人心里疼。

　　這喊聲也熟悉——自己發過。陳素心松開手，面上的傲慢消失了。護工即時上前，將她們兩個分散，一個在男人有力的手臂控制下越叫越瘋，一個被默默拖回病房，溫順地躺在自己床上由那些繃帶束縛手腳，陳素心不反抗。

　　她記住那一刻所擁有的絕妙快感，如果自己是背叛一方。原來，背叛比忠誠更過癮，得到的愛，分量更足。

　　因占了自己的，還貪別人的——以有余損不足，好快意。陳素心視線鎖在天花板單調熟悉的白墻壁上，護士在把她衣袖拉上去，準備注射。

　　她記得，糾纏之時，女人病服前繡的名字是李嘆。像男人名字，而且不吉利。不過看她弱不禁風的樣子，病前也許錦心繡口，文雅嫻靜，一身書卷氣——像丈夫喜歡的年輕女孩到了暮年。哈，她也會丑？會老？哈哈——

　　她突然笑出聲。一針同時插進皮下，劇痛而麻痹，令她笑聲無力。

　　“護士……那個李嘆。”她有話問。

　　護士本準備離開，聽見她說話，感到意外。她折返回陳素心身邊，托盤放在床頭桌上：

　　“李嘆怎么了？我告訴你陳素心，你們是病友。你不要搞打擊報復。“

　　她又想笑，笑不出，只能虛弱地牽動嘴角。藥勁上來得很快。

　　“她多大？“陳素心問。

　　“三十多吧，三十五歲好像。怎么了？“

　　陳素心偏著頭，一副困惑的樣子。她再問陳素心什么，對方全不作聲了，護士當是藥力作用便離開，留她一人在病房。在護士走后幾分鐘里，直到藥效令她不得不合上眼睛，陳素心都始終保持著那個表情，面對著護士離去的方向，好像那里仍有人，在為她說答案。

　　答案是什么？答案就是一個人陡然蒼老，傷心是最好毒藥，一日過成百日，一年過成百年。還不過三十歲吧，自己竟蹉跎自己直近黃泉。女人才只有三十五歲呀……比自己年輕得多，可她老得快，比陳素心更早經歷心傷。

　　“婚姻游戲對男女兩方規則并不公平。事實就是，女人一旦要求公平，她便輸。”陳素心仍掛笑，半生際遇給她這句感悟，帶到夢里。

　　她要離開這。趁未老。

　　上午十點過半，趙易出現在張醫生辦公室內。張醫生打電話叫他最好過來一趟，關于陳素心的病情有新的發現，而這些發現危險到必須讓趙易清楚明白——她不再是他的妻子。起碼在她住院期間。

　　趙易亦明白告知張醫生，他想要的結果是，離婚。且他很抱歉，張醫生不能用她妻子的病情做任何可能的宣傳——他不會配合的。張醫生思量片刻，很快懂得了，所有一切是趙易的精密計劃。他想利用陳素心的精神疾患囚禁她，以此要挾她協議離婚，因為一旦鬧上法庭要通過訴訟離婚的話，憑陳素心精神疾患這一條，他離不成。

　　也就不能讓外界知道陳素心的病。趙易囑咐完張醫生這些話，見他明顯的失去興趣，又加一句：

　　“我會盡我可能的宣傳您的醫術。還有治療所需，都可撿最好的用。”

　　張醫生笑笑：

　　“趙老師，這樣說太見外了。”

　　“您認為……素心還要留在院中多久？”

　　“我認為像她這樣的病人應長期留院。剛才跟您講過，她精神分裂的癥狀很嚴重。況且她本人性格乖僻，時常不配合醫院的治療……恕我直言，您妻子一直是這種性格嗎？”張醫生語氣曖昧起來，望住趙易，眼光像與對方知交多年：

　　“如果一直這樣，離婚也是不得已的選擇呀。”

　　趙易不則聲，他沒留意對方目光，自顧自陷入回憶：

　　“之前不是這樣。在入院前她的狀態始終都很遲鈍、渾噩。直至到了這里，她性格才變得鋒利陰冷許多。”

　　“您千萬不要懷疑我們醫院會有虐待病人的行為，”張醫生有些緊張,”我是專業的醫生，可以專業地告訴您，每個人的性格都取決于父母遺傳和童年成長環境。成人后即使小有變化，也不過是童年時候早隱藏在骨子里長期沒能顯露的本性——本性難移，這話不假。陳素心的本來性格就是鋒利陰冷。“

　　“或許是吧。“他點點頭，不想再說什么。

　　趙易一副失神的樣子。他坐在沙發上，身體由最初的挺直到慢慢佝僂，向前彎下去。他一手緩緩托住額頭，猛然抬眼對住張醫生：

　　“離婚以后，留她在這里多久都行。“

　　“您說什么？“

　　“我要離婚……我等不了那么久。“趙易嘆息：“張醫生，我有我的苦衷，您幫幫我，想辦法讓陳素心簽字。”

　　張醫生走過去，和趙易一同坐在沙發上，近距離觀察這位平日現身在報紙周刊，雜志封面上的名人，對方現在一臉掙扎痛苦，要他來救，帶來無上滿足感：

　　“趙老師，您的忙我能幫一定會幫。“

　　趙易感激地瞥他一眼。

　　“不過，您說簽字以后還要把她關在這兒，我擔心您做不到了。要她簽字，只能以出院為籌碼，一旦出了這個大門，現在的陳素心……老實講，您是她丈夫，也未必知道她的厲害。恐怕您是控制不了她的。“

　　“她會有多厲害。沒有工作，在家里日復一日的看電視，讀小說，無社會經驗，更沒什么朋友和幫手。“趙易不相信。

　　“現在，她有幫手了。“

　　“她？陳素心？“

　　趙易在張醫生臉上看見一重陰霾，凝聚在對方眉峰之間。張醫生的嘴唇破了，現已結上褐色的一塊痂，像一個欲言又止的逗號。他轉移開視線，也順勢調整表情，再與趙易相對時，又是那張處變不驚的微笑臉，詮釋“專業“。

　　“我也會幫您的。咱們是朋友嘛。“

　　趙易離開辦公室，一個人在空曠的醫院走廊上。他知道就在同一幢建筑物內，某個房間里，和他同床共枕二十年的妻子就躺在那，被重重綁帶困在病床上。如果她知道，自己就行走在她身邊，她會再度瘋狂么？

　　又會有多瘋狂——他沒法不懷疑張醫生的話，以為他只想竭力留陳素心在院中才說的夸張。在趙易手里拿著文件包，里面不是圖書合同也不是新的經紀約，此行來，他還是想和妻子碰一回面，嘗試離婚的可能。那薄薄十余頁的離婚協議，是他最后寫給她的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