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她們神智不清。又可泄欲,又有療效,何樂不為?
他碰上她嘴唇。她先是躲,又呆住,一動不動,等他近。
張醫(yī)生忘記一件事——他過去輕薄過的,鮮有人格分裂病患。
更鮮有,多重人格病患。
他們隨時會再回來……什么時候?他忘情地閉上眼睛,嘴唇前湊,痛感稍后捕住他,很痛很痛,猛然睜眼,又見陳素心。
——她狠命一咬,他的舌頭和嘴唇被咬破了。
“啊……“叫不出痛的張醫(yī)生連連后退著,嘴角帶血,怔住。
她的眼神,又再變化。他記得,和之前那個掐住他脖子時流露出的眼神一模一樣,這眼神,陳素心自己也多次在鏡子里瞧見。
在她臉上一時間浮現(xiàn)出男子的輕狂冷漠。她用手背橫擦嘴角,爽利地很。從椅子上緩緩站起來,走到門口,步履穩(wěn)健自在來去。
臨了,回眸對住驚懼醫(yī)者,自己也困惑:
“乖?“
11
這里是一個洞穴——關(guān)押動物,而非人類。陳素心長久沉默,在病人活動時間里護(hù)士會組織大家在活動室內(nèi),眾人或靜坐,或聊天,或圍著屋子繞圈圈,研究地板和墻壁、對窗自語、間歇性狂叫,種種。陳素心在解除了管制——保護(hù)性約束時使用的綁帶后,數(shù)十雙眼睛下她是最安靜的一個。
這并不意味著她的病情最輕。在這里待久了的護(hù)士都有體會,那些越是安靜不語的病人心中越有瘋狂計劃,而那些表面看來瘋癲乖張的卻有可能人畜無害。精神病人更需分辨真?zhèn)?。他們極擅偽裝,甚至連自己騙了自己也不知覺。
她會是這樣一個“特殊病患”嗎?她自己的確一無所知。看著其他病人們古怪的樣子,陳素心一個人抱膝坐在活動室墻角,視線落在自己白布鞋子上,她知道有眼睛瞧著她,不止一雙,可她安靜并不只是為了裝乖,一部分。另一部分是她的確滿腔懷疑,需要整理自己的思緒。
我是誰?像丈夫那樣研究文學(xué)剖析人性的學(xué)者或許關(guān)心這樣的問題,再不然就是人類學(xué)家,倫理學(xué)家,某某學(xué)家……不會是她陳素心,一個主婦??伤谷槐磺粼谶@樣一個問題里了——這里,每個人都要面對哲學(xué)家面對的問題,我是誰?
我是陳素心。我的丈夫是趙易,他是作家。我是被騙來的。我是正常人。
她在腦海中組織了幾個句子,反復(fù)念著,肯定,加強印象。半晌她覺出不對,這些句子太簡單了。我是……我是……我是……今年四十六歲的她竟然慣用的是小學(xué)生語法。
“你是誰?”有聲音近前。陳素心遲滯地抬起頭,看見一個年齡老她十歲左右的女人俯身向著自己。
女人身上的藍(lán)紋病服胸口前落了幾灘口水,顯出深深淺淺的印痕。她問完話嘴巴仍閉不上,半開著,等待她回答的過程中又一縷口水垂在嘴角。
陳素心用手抹抹自己的嘴,教她。對方?jīng)]反應(yīng),陳素心也沒幫她忙的意思,兩人就目睹著那縷口水夾在彼此視線之間越來越下落,拉出一條銀線。
她知道,這是久居于此的特征。由于長期服用利培酮等藥物,刺激神經(jīng)致反應(yīng)功能減退——看起來更呆更傻,也更安靜。醫(yī)生會向家屬解釋說好歹安靜了不是么?你們不可能指望他們真的痊愈,至少不再傷人。“總有缺憾。”醫(yī)生們微笑著,目送口水橫流的病人和他們酸苦難言的家屬走出這幢大樓。
“你是誰?“陳素心把問題拋回給她。
女人也沒很快回應(yīng),她視線左右騰挪了一陣,然后緩緩地坐下來,在她身邊,把膝蓋放平。陳素心注意到她頭發(fā)灰白了大半,綁著一個紅色尼龍繩在腦后,小姑娘似得,女人有一張柔軟得完全松弛的臉孔。
“我是陳素心呀?!迸宋⑿?,她最終把視線停在陳素心病服上繡有的名字。
陳素心厭煩了,把頭臉和身體都扭過去,更靠近墻壁。
“你不想聊天嗎?這里每個人都有伙伴的。我們年紀(jì)差不多,做姐妹好不好?”
女人很執(zhí)著,微笑著的表情又換個方向湊上來。她越來越主動,還試圖摟住她胳膊,把陳素心扳過來:
“我跟你說,你這樣不行的。女人不梳妝不打扮不行的。不管出了多大的事,這張臉呀,都要細(xì)心呵護(hù)。”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仨豢?,女人正拖著自己滿是皺紋的臉對墻自憐——好像那里有一面鏡子。她整整頭發(fā),好像有滿頭華發(fā),波浪卷兒像明星呢;她整整衣袖,好像那是參加宴會的華服,長裙曳地;她用手指蘸著口水,銀絲被拉長,拉長——陳素心喉尖一哽,見女人將唾液吐在指頭上,再揉去掌心,兩手搓磨,以拍打化妝品的姿態(tài)拍打全臉……
陳素心霍然站起,不是恐懼,更多是嫌惡。再定睛細(xì)望,整間屋,何曾是人間?做僵尸跳的,做昆蟲爬的,老翁笑笑宛如嬰孩,還舐手指;少女哭哭活脫冤鬼,泣聲如血——
我是誰?我是誰?我是陳素心嗎……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叫陳素心。
她跌跌撞撞向活動室外走,即便知道走出去的可能性幾近于無還是想離那些瘋子遠(yuǎn)些。這時節(jié)那女人也意識到身邊“伙伴“不在,回身尋到她,一躍從后撲她身上,死死壓住。
陳素心忙將她甩脫,女人動作靈活,力量不過是小兔,掙不過她。女人覺得對方欺負(fù)她,立時便帶哭腔,被推開還不忘再抓緊她一只衣袖,拉拉扯扯滿臉冤枉:
“你忘了我對你好的時候了?忘了我信任你的時候了?你現(xiàn)在這樣對我,當(dāng)我死了嗎?是,我是老了……不如你年輕,可世間男人多了……為什么你要跟我搶宏光……“
女人語氣似曾相識。陳素心一時止了力氣,她再度很認(rèn)真地看著女人,亦很認(rèn)真聽她怨氣,身體被女人撞得東搖西晃。
“我愛他……他是我的命……你連我的命也搶呀……“
是。我也愛他。他也是我的命。我的命被人搶走了。所以我在這兒,做不成陳素心。我是誰?我是……
陳素心被女人推搡地狠了,身體受不住力摔在地上。見她摔倒,女人愣了一刻,哈哈大笑,笑容假裝又夸張,引來護(hù)士喝問。
“怎么回事?不想自由活動就綁你們回床上!“
女人當(dāng)即訕訕地低下頭,又慢慢抬起頭,偷眼看。見護(hù)士走了,嘴臉霎時變換,含淚望著仍在地上坐著不動的陳素心,隱忍不發(fā),牙尖恨得癢。陳素心與她視線對接,好半晌,她恍然,像照鏡子。
女人的眼淚為得什么不敢落?在人前,她可以像個潑婦,可以無理取鬧動手打人,可以破口大罵,可以梳妝,可以沉默……但,她不敢落淚。
陳素心不知道,自己眼中也蘊著一團(tuán)薄淚。太薄了,眨眨眼就能退回去,可不能完全退回心里。
站起身,女人警覺地后退,怕她反擊。她反而親切得多,上前凝著女人發(fā)黃的一對眼珠,里頭有半生的凄惶和無奈。她還握住對方一直微抖的手掌,掌心潮濕,不知是汗水還是剛剛的唾液。
她以為自己心中升騰起的情感應(yīng)是同情——同情這女人和自己相似的命運,相愛男人半生,下半生卻惜敗年輕女孩之手,遭欺遭棄??僧?dāng)她穩(wěn)住對方心神,在那雙眼睛里觸見一點兒信任的時候,自己開了口卻是另一種聲音:
“是他選的我。我無意搶你的,是你的命,自己選擇跟我走?!?/p>
女人瞳孔驚懼的放大。這回輪到她想后退,手被陳素心扯住,不能動。
“想知道他為什么選我么?看看我的臉……你看呀,看我的眼角,有沒有你那樣多的皺紋?還有眼白,是白色的吧,正常人都是白色的,年輕女孩還泛點藍(lán)色呢……你的?眼球好像都要爛掉了。”
她聲音越來越低沉,靠近女人,鼻翼伏在她蓬亂發(fā)間:
“任你再怎么梳妝打扮——他選我。”
這一句話像一次治療電擊。抽搐感從女人被陳素心握緊的手掌到指尖,到手臂,到最后布滿她臉上,連眼瞼也跳動。她發(fā)了狂地要離開,陳素心瞧著她那張臉在心里冷笑,得勝的幸福感,這女人大概是想找個地縫鉆吧?不。她不給。陳素心看對方跳腳著急的樣子,心里洋溢的快感洶涌橫流,溫暖過她心靈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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