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陳素心“回來了”——她在椅子上坐正,視線與張醫生平齊,剛剛只是一場迷夢,她心里完全清楚,使面前人成為困惑一方。
他做所有事,都是想讓她相信自己精神不正常,需要治療吧。何苦來,這里就是這種地方嗎?把好人“騙”成病人,再“騙”回成好人……騙來騙去。陳素心對著張醫生,鼻子里發出低哼。
入院快一個月了,他有什么收獲?除了加在她身上這些傷,還有那些在她心理上施加的……沒人看得到,陳素心自己卻會每晚檢查,她發現,自己正在承受越來越多的苦難。是丈夫送她來這兒的,是張醫生平添她的苦楚的,這二人狼狽為奸,是同謀。他們一個鞭打她身,一個凌辱她心,卻都還好端端生活著,做他們所屬領域的正常人——上等人。
她呢?無依無靠,無家無業,趙易有離婚的意思……想到這,她眉眼一垂,短暫的,心灰了。
早習慣她情緒跌宕的張醫生在她落寞時重新找回醫生權威,帶點親切地:
“你認為,自己真的有能力拯救你們的婚姻嗎?”
陳素心道:
“你到底是心理醫生還是八卦記者?這是我的私事。”
這正是談話治療難以為繼之處。許多心理學家認為人的精神之所以出現問題,人格分裂,意識渙散,原因在心力疲竭,即精神破產。而造成這種心力浪費的心理作用名為“受傷記憶”,有些派別則稱“被壓抑的欲望”。心力疲竭將導致綜合作用的失敗,令意識分裂。當某個“受傷記憶“產生時,它衍化的變態心理好比當一個國家內握有最高權的君主——意識的綜合作用,倒塌后,割據偏安起來的強藩。從此,它獨立于意識之外,自成一身,是為分裂。
人格完整健全的人,意識仍可發揮綜合作用。當意識的綜合作用難以為繼,人便無法管控自己,人格分裂為兩重甚至多重。分裂后的意識就像被細分的財產,每重人格所有的范圍都比原來的縮小。
歸根結底,元兇在“受傷記憶“,它的出現使意識的綜合作用失效。人在病中記不起自己的”受傷記憶“,心理醫生才運用催眠、自由聯想等方法幫助病人把這段記憶挖掘出來,在意識中重新審查一遍。通常即可痊愈。
這類療法看來簡單,實際操作中遇到的最大障礙便是同病人心理博弈一關——有時他們不肯配合。即使口頭上配合了,心中還是有所隱瞞。畢竟,在他們意識中所極力埋藏的部分通常諱為人知,或是苦難,或是屈辱,不會使人愉快。這成為病人不配合原因之一。
“精神病“這種病,實則是這些可憐人的避難所。人得了精神病后,隱意識中都不愿痊愈。因為一痊愈就要再見原來致病時的苦難。所以她在隱意識中也不愿醫生知道她的隱事。這是原因之二。
現在陳素心不開口不合作,實在張醫生預期之內。本來催眠可以多少解除病人的心理抵抗,使他們在一種接近無意識的狀態下回答他想知道的。但如果一開始,病人就像陳素心這樣拒絕“催眠“,他也束手無策。
這樣和她周旋到幾時呢?陳素心的眼神讓他不快,在醫院里這樣的眼神應及早被消除的,那些生活在這兒久了的患者從不會流露這樣的眼神。他們甚至不敢抬頭和他視線對接——陳素心是新人。她的無知無畏,讓張醫生逐漸失去耐心,想盡快給她顏色瞧。
暴力么?陳素心本身就是個暴力狂,他見識過了。沒關系,病人嘛,總比正常人軟肋更多。張醫生在座位上轉了半圈,身體側對她:
“你不相信我。沒關系。我會讓你自己見識自己的病況。“
她眼里輕蔑更多:
“我也不相信你就這點本事。”
“我給你一些卡片,上面有單獨的字或者詞組。每看到一個字,就在五秒內快速說出相關的單詞——你能想到的。要快,越快證明你的反應越正常。”
“——我再說一遍,我本來就是正常的。”
張醫生將桌上一摞卡片交給她。
“很快你就知道了。在你陳素心身上,藏著其他人。“
一瞧,不過是些生活中平常單詞。她本沒覺得什么,倒是他加的那句話——其他人在她身上?亂彈琴!她迫不及待想問清楚,同時想起趙易上次來醫院曾告訴她所得的病,解離性認知障礙……精神分裂……
張醫生冷淡地,見她有所懷疑令他滿足:
“快一些。在你身上浪費時間夠久了,我還有其他病人。“
陳素心近乎自語:
“生活——婚姻。愛人——永遠。酒——逃避。懲罰——斧子。眼睛——深淵。愛人——叛……叛徒。”
她回答的速度開始緩慢。因她發現卡片越到后來越像魔咒,即便很短的字句,依然蘊藏神秘的法力。她甚至覺得自己說出的答案不是自己真的想要的,是有人代她回答,且那人處心積慮,一直躲在暗處。
張醫生心知“單詞聯想法”的奧秘。這些刺激詞,可以彌補自由聯想的不足,即指引病人隨著醫生開出的軌跡延伸記憶。心理健全的人對于每個刺激詞所需的反應時間應在三秒左右,如果某個詞所用的反應時間特別長久,就由于它觸動了隱意識中的“受傷記憶”,聯想起的反應詞有泄露心中隱事的風險,所以需一番掙扎才說得出。
和自由聯想法相同,它們都用于發現病人隱意識中的“受傷記憶”,即病由。
他看見希望,催促她道:
“不要停止,繼續。“
“面條——碎片。誓言——捆綁。美好——拍照。愛情——炸裂。毀滅——完全。心——煉獄。趙易——孩子……欲望——趙易……死亡——趙易——復仇——趙易——凌遲——趙易……因果——趙易——墮胎……趙易……做愛——趙易——鏡子——趙易……“
“說下去。”
張醫生雙手按在椅子把手上,這答案來得令人雀躍。不止在于怪異的重復,更難得,也更恐怖的,是她的聲音——陳素心自己不知,就連門外一直諦聽的護工們也不會明白發生什么,輕手輕腳推開門縫圍觀,張醫生示意他們不要出聲。真相浮現在旦夕間。
一念成人,一念變鬼。她不會相信的——不是親眼所見,沒人會信。
她在用男人聲音講話。越來越粗啞,低沉,音量也越來越大。“他”連續地念出趙易的名字,帶狠勁。陳素心面無表情:
“來生——“
夢中,她提前過來生。她脫了自己臟兮兮的雪紡衫,換上了衣柜里丈夫的棉質白襯衫。鏡子干凈明亮,有她身影。穿好了,站在鏡前仔細端詳——成為他。身材英朗、挺括,是男子模樣。襯衫口袋插了鋼筆,手頭則有香煙,兩指夾著,微微轉動,火光星閃。
他一只手推開額前的發,笑容自信舒展,潔白齊整牙齒。好俊秀,他得意地翻整襯衫領子,不時吸一口煙,青藍色的煙霧將鏡中人模糊,連他自己,意識里亦有些沉浮……眉眼一凝,在鏡中對著新自我,看得卻清楚了。眼中有一記狠絕肅殺,陳郁陰鷙。似某人又似前生……說不出的復雜。
張醫生算著時間,接近半分鐘了。陳素心視線遲滯在空中一點,嘴也啞了一般,失去知覺。她是否意識到了“那個人“的存在?
他從椅子上起身,到她面前,近距離觀察病患。
她瞳仁的黑極不自然。黑得太純粹,像假的。不似人眼。張醫生看見她的嘴唇抖動了,知道她將說話,一時屏住呼吸,眼睛直勾勾盯著她的——那像極了深淵的一雙眼。
“說呀,什么都別怕,想到什么說什么。“
張醫生一手搭在她肩膀,輕柔地:
“來生……你想到什么?“
她嘴唇微張,吐出兩個字。深感意外的,即她不復剛剛的男聲,甚至也不是平日里陳素心的聲音。那聲音怯弱溫柔,期艾可憐:
“男人。“
——張醫生一怔。
震驚他的不是這個答案。嚇到他的還是聲音。
他確信,自己在陳素心身上聽到了第三種聲音。
這女人,身上不止藏了一個人呢。她將頭低下,有些害羞,因見著張醫生搭在自己肩膀的手——他忙抽開了,陳素心又謹慎地在診室內四望,像初來乍到。門外的護工探進半個身子,提醒張醫生時間到了,該換下個病人進來。陳素心立時警覺地向身后望去,視線又很快回到張醫生身上,不知自己為何出現在這里。
到底他有經驗,慌亂感結束了。他走到門口,對護工耳語兩句,對方退出去把門帶上,知道這樣情況下張醫生許是遇上他需認真對待的病人——那些有特殊意義的,典型的,可為這間醫院和他自己增添光彩的。張醫生靠在門上,審視“陳素心“,這時候沒必要遵守同她的承諾了。
他要對她催眠。她還會抗拒么?她連自己現在是誰都不清楚,何來獨立人格。
“陳素心?“他叫她名字,先試探一聲。
她回答不出。
他微笑:
“你比她要乖。來,看著我的眼睛,不要動。”
充滿底氣地走近她,比任何時候都近。貼著她的臉,手亦不安分地在女人腰肢上發力,緩緩地,繼而加重,引她在自己懷抱里倒下去。在一些心理治療過程中,病人會對醫生產生愛慕情愫——“移情”。弗洛伊德派認為這是治療的初步,奏效的心理分析都要經過這個階段,讓病人將注意力轉移到分析者身上,使被壓抑的欲望即“來比多“得到解放,發泄。
這一方法曾為多人詬病——張醫生沿用此法久矣。要說目的真在于治愈患者,碰巧也能有幾樁奏效。可大多時候,他對女性病人的溫存體貼,純粹出于私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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