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做夢。因為在夢中,她往往是以男性身份出現。英朗,挺括,嘴角有戲謔上揚的弧度——對所有出現的女性調情一番,博取她們的好感是那樣輕易。后來她總是夢見自己的男性臉孔被固定成同一張。那是一張英俊憂郁和所有人隔著距離的臉。在夢中雖無法見到自己,意識里她很清楚自己在扮演怎樣角色——
“陳素心。”
她仍癡迷在角色里,賣力演出,越來越接近本色。
“起床了?!?/p>
那不是夢里女子嬌羞的聲音,而是醫院年輕護士不耐煩的聲音。
陳素心勉強睜開眼睛,討厭的白顏色。與之相比,夢的甜黑是如此誘人。很快,她意識到自己在哪,眼睛猛然睜開,驚恐的感覺像電流一樣蔓延全身,最后停留她心窩里,突突地跳。
新的治療——
陳素心完全清醒了。護士站在她床前,還有兩個男護工,她在和其中一個說笑話,不知關于醫院里哪一個可憐病人的身世命運。陳素心緊緊盯著護士兩只手,沒有針筒藏在那嗎?還是在那個護工身上——這些男人,他們有的是力氣,可以將她輕易扛起來,像扛麻袋一樣大搖大擺,只差當街拍她的屁股。陳素心記得那兩個護工曾經對她揮過拳頭,他們或許只想嚇她,但這畫面令她牢記。在夢里,她也記得要對不聽話的女人揮揮拳頭。
他們開始與她接觸。手掌不客氣地壓上來,在她小臂,然后像老虎鉗一樣鉗進她的肉里。另一個護工配合著解開捆綁她身的綁帶。她很乖,學也學得會了,溫和地忍受著,不叫,也不動。女護士站在一旁,記錄她的反應。
那支討厭的圓珠筆嘩嘩發出書寫的聲音,討厭的女人筆跡。陳素心仰在病床上,像享受服務一樣“享受”醫院護工對她的解禁。她視線陰沉地盯在護士記錄她表現的本子上,恍然,有點出神,不知自己是否已經劈手奪下了,或許還捎帶給了那賤人一耳光?她眨了下眼睛,看不清,動作太快,是思維的速度。沒人發現她做了什么,就連她自己也后知后覺。
似乎出現另一個陳素心,在她心房里扎根居住,成為永久居民。她有時能看見“她”的臉,但更多時候,一想到那個存在,她便頭痛。僅僅感知另一個陳素心的影子已很吃力,何況,她受用的是結果——現在她還仰在病床上,看待護士的眼神則溫和許多,像已經復仇過。她們眼光對視時,陳素心像個大姐姐一樣朝她笑笑。
恨意已不作聲在心中解了。你還沒察覺吧小妹妹?右臉不夠疼?
護士放下本子,微感詫異地盯著陳素心那抹笑。她或許好奇后者是否又在醞釀一場新的瘋狂?畢竟整個醫院都見識過她發瘋的樣子:入院時便大鬧停車場,入院后更在張醫生診室里極度失常。摔打,喊叫,撕咬,哭鬧,凡是最磨人的病人用過的招數她都使過了——在自己的病床上尚要被“保護性約束“,這就是她幾番瘋狂得來的特殊。張醫生說,這樣的病人應做好與之鏖戰準備。
兩名護工一人架她一只手臂,往床下攙。
今日,是陳素心入院后第三次進診室。像她這種被確診的帶有暴力傾向的病患,積重難返,去診室治療的次數將越來越少。醫生會告知家屬,醫治他們的病需要等候時機,而這時機要等多久,他們便只能在這繼續住多久。
人力一旦撤手,只有天意能看。交給天意,即兩手空空,不去管了。
張醫生身上的白袍平整嶄新,人亦清爽整潔。如果脫下白袍,生活中的他應是好好先生慈愛父親,但很奇怪,能平添仁慈氣質的醫生袍加在他身,卻像斯文敗類必戴的金邊眼鏡一樣,適得其反。接觸的不正常太多,連那份職業賦予的“仁慈”也開始不正常了。
治療室是一個小房間。里頭擺著兩把椅子,一張桌子和一盞臺燈。張醫生在護工把陳素心帶到這里后遲疑片刻,還是讓護工們出去了,在門口等待治療結束。他和她分別在那兩把椅子上坐下來。
張醫生傾身向前,把兩只手放在前方交織著十指,眼睛瞅著陳素心臉上那條結了痂的長疤——他記得那一天,她試圖掐住自己脖子,還好他手邊有把裁紙刀。他本可以不割她的臉的,他心想,誰讓她叫自己沒臉。
“陳素心。今天我們講和。之前一筆勾銷?我知道你想回家,我也想送你回家,你丈夫昨天還打過電話問我你的情況。如果你能配合治療,我就能回答他‘嗯,她康復很快,有點起色’,如果你還是我行我素,我就真的再也幫不了你了?!?/p>
張醫生并不知道在趙易和陳素心這對夫妻存在的問題。他的出發點是治好病人,尤其,治好陳素心——她本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趙易?;蛘哒f趙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身份,名作家。面前這個女人,她,名作家的妻子,一旦痊愈,將掛在醫院走廊所有宣傳廣告最前一排,附上他和趙易微笑并肩的合影——
她打斷他的遐想,道:
“怎么配合?還要給我打針嗎?“
“不了。這一次沒任何痛苦。事實上只要你配合,不該有任何痛苦的。你的病,是心理病嘛。我的治療方法一向是溫和型的,和病人做朋友?!?/p>
他望著陳素心,微笑:
“你放松。坐在椅子上,向后靠一靠——別動,我不會靠近你的。這也不是催眠,你信任我,我是你的醫生,你是我的病人。現在,你在很安全,舒適的環境里。沒有任何負擔,沒有任何社會關系,你需要想的,也不再是任何實際的事。”
不待陳素心反應,他已進入狀態,聲音低沉,吐字越來越緩慢而堅定。他甚至注入一點感情,引她入境:
“你去過最美的地方,現在,你人就在那……讓自己相信,你就在那,最好的你,最好的地方,最好的狀態……還有最好的天氣,環境很重要,你最想聽見誰對你說話呢?想象,如果有人站在你身邊,和你分享這美景,他的樣子……我知道你能想得起來……你經?;貞?,他的樣子是你最喜歡的……他對你說……”
培養著培養著,陳素心忘記了自己不過身居一間精神病院的小診室里。和她所警惕的催眠不同,她確知自己仍有意識,仍可坐起醒來,她聽從的不是任何人的指令,而是自己心底的愿望。在心理學上,弗洛伊德所屬的維也納派常施此法,替代催眠,讓病人在逍遙自在的心情下思想自由涌現,無理論,無次序,無隱晦,想到什么說出什么。
期間,醫生充當發問者:
“現在是什么時間?“
她微閉著的眉眼閉下更緊,仿佛這樣在黑暗中更可看清。她回答:
“一九九四年。趙易和我大學畢業,六月十七號?!?/p>
趙易行走在很多青年男女身著學士服中。他穿著自己的衣服,不像個畢業生,眉眼亦清冷,從畢業典禮上溜出來,獨自一個坐在學校大門外的街道邊上,吸煙,看風景。他眼里真正看到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時候,一個少年人的眼光是很容易動情的。他心煩意亂,等人來。
等待的時光里,他一只手指夾著香煙,另一只手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攤開一眼,擰開衣袋里的鋼筆,用這點時間和她說一些話。他還沒有取悅女生的經驗,但冥冥中,無數次課上課下與她見面的片段中,他預知,今生總要和這女孩走一程,至于這一程有幾站,她在哪一站同他分手,會否不下車……種種疑問,都卷進他筆下詩句的長短參差中去。等她的皮鞋篤篤在他身后站定了,墨水久久停在一個字最后一筆,凝得太久,成一個黑黝圓點。像她看趙易時的眼睛。
穿學士服的年輕女孩,怯弱的身子在他面前,驚慌著,不知該進,還是退走。
那時,素心黑發中長,一邊掩在耳后,露出耳朵單薄的形狀。皮膚顏色像梨子——那種雪梨,剝皮后半透明的白。他視線正盯住她黑發下的脖頸,那段白色,晃得他刺眼,比夏日陽光厲害。
她低頭不看他,卻默默坐到他身邊去。趙易忙掐了煙頭,將手里的筆記本輕輕移給她看——試探比勇氣更多,因初次。
“這里,臟掉了?!八冈谀琼摷堊詈蟮哪c上。像故意惡作劇,不肯快快讀完他為她精心的詩句:
“給我看看你的指頭?!?/p>
趙易不知所措,伸出之前握筆的手指,果然墨跡也帶一點上去。
“你在做什么?!?/p>
“我在讀詩……他以為我沒把心思放在那些文字上。哪個女孩會不愛這樣的心思?或許,是我偏愛……第一眼,看見他的字,那么漂亮俊逸的一筆字,我便把整顆心,都溶了進去……我是那顆墨點?!?/p>
“你是說,一顆墨點?墨點,不是臟的么?!?/p>
“是啊……痕跡太重,顯得臟了……”
可當時的趙易心里全無這些芥蒂,他只顧驚奇地打量自己的手指,那粗糙的,強硬的,大她一倍的手指如何在她嬌弱的玉指間纏繞——不,是她纏繞他,十個手指不作聲扣在一起。里頭傳來典禮結束時學子們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校長宣布畢業,聲音通過麥克風傳去幾條街都聽得到——他們聽不到。他們,一心沉浸在一個從沒有任何書本可親身教授的奇異世界里。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這一程,他已搭手,她亦準備同攜,便先啟程吧。
他在他二人獨守的這一方安靜里將陳素心安靜的擁了。她乖順地像失去靈魂,臉孔埋在他帶有肥皂氣的T恤衫里,緩慢而貪婪地吮吸他的氣味。很快,從氣味開始,她將會熟悉他的一切,很快,從那天開始,她會像那顆墨點,暈染到他生活的字里行間……最后染上他肉身肢體……
六月北方,天朗氣清。藍色在高空遠遠掛著,樹木的綠顏色則在視野中橫沖直撞,萬里不見片云。她偎著他的心,聽見鐘樓遙遠的鐘響,很沉很重,來日方長。
張醫生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打桌面,很沉很重:
“你丈夫是喜干凈的,你為何要污染他?”
“愛,談什么干不干凈?!?/p>
“他享受你如此的‘愛‘嗎?”
“他不享受??伤鋵嵅幻靼?。我一直是他的同路人,除了我,這世上沒一個會再是他的同路人。那個女孩嗎?呵,別讓我笑掉大牙。他可以喜歡她,可以像喜歡一個小動物一個小孩子一樣喜歡……就是不能,不能……不能愛!愛……愛是完整的……混雜的……包羅萬象的……她自己還是半張白紙,憑什么談愛情?只有我……我和他相持半生,彼此癡纏,鉆進血肉……才是……愛……“
“所以,你用這種愛折磨他。因他不忠?你說的這種愛,也包含了折磨,是吧?!?/p>
張醫生循循善誘:
“你認定他今生是你一個人的,只有你才能與他相配。可現在,無論在什么人看來,你們都已不相配了——你有一個十分優秀的丈夫。所以,你開始擔心,忌憚,懷疑恐懼……開始折磨他?!?/p>
陳素心聽了,不置可否。她的眼睛不知何時已完全睜開,但視線迷蒙,仍沒蘇醒似的。
“不,“半晌她開口:“我只是開始,拯救我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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