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7

　　“你寫得越來越差了。”他說。

　　陳念疲憊地睜開眼睛。她已經兩天沒吃過東西了，期間張嘆喂過她水，只喚來腹內更空落的饑餓感。她張張嘴巴，示意張嘆，對方瞥她一眼，繼續翻動那些筆跡歪扭的紙頁：

　　“開始生搬硬造了。你們認識了多久？有一個月？怎么會沒東西可寫。你想他時的心理活動，還有你們見面時的氣氛，描寫得都不夠細膩周到……像假話。你上次寫的關于雨中做愛那一節很不錯，我還想看那樣的文字。”

　　張嘆的面孔俊朗如舊，休息不好令他黑眼圈加重，胡子拉碴，眼神則更為深邃，增添魅力。他穿著一件年初陳念買給他的深藍色高領毛衣，瘦削的手指躲藏在毛衣寬大的袖口間，施魔法一般地在她眼前點了一點，因她恍惚。

　　“在聽么？你一直都在睡，像豬一樣。”

　　“我沒有力氣……不能不睡。”說完，陳念眼皮耷拉。

　　他盯視她一陣，他們都不知道會否哪一次她閉上眼睛，接著就連醒來的力氣都沒有。她太虛弱了，像快斷氣的鵝，癱軟地伸長脖子，等人來斬——他則不想這么快。去廚房取了一點自己吃剩的食物，菜汁冰封在盤子上，沒關系，她聞到香味，貪婪地用舌頭舔，軟化成流動汁液，咽下去。

　　她還試圖用舌尖舔舐盤底剩余的汁液，張嘆已劈手奪了。與其說他不想遂她心愿，不如說他厭惡看她這樣子——她這樣子，不像個人，像個惡心的動物，一只惡心的拾人牙慧的動物怎值得他用心許多？他會連帶否定自己。他心血來潮想給陳念照照鏡子，讓女人的愛美之心折磨她自己——

　　如果陳念看到自己今日模樣，再與丈夫的相對照，她會否悔恨更甚？張嘆流露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把盤子放遠，陳念立時用盡力氣向盤子的方向涌動，蠕蟲那樣涌，他見不得她如此，踹一腳到她小腹。

　　“求你……”她閉目呻吟。

　　他拽動她手腕上的繩子，想讓她跟隨自己去洗手間照鏡子。陳念不敢不從，但她走不了，腳被綁著。張嘆便要她蹦著去，她覺得疲累，蹦了兩步原地站住，無以為繼。

　　張嘆站在她身后，鼻息在她耳邊：

　　“快走。”

　　“去……去哪？我實在沒力氣了……”

　　“去照鏡子。你知道以前在廣東，那些想逃去香港的偷渡客。他們有的泅水過去，但很難成功，便為人逮住。逮住他們的人叫做蛇頭，他們則成為人蛇，”陳念感到耳后那低沉的鼻息越來越近，她想移動自己，可不能：

　　“有的人蛇會有家人來接，出高價贖走他們。有的人蛇沒那么幸運，他們唯一值錢的只有自己的身體。蛇頭會在他們赤裸的身體上標價格，給買主看。女人蛇往往不從，便有懲罰措施。你知道是什么？”

　　陳念牙齒打顫。虛弱，恐懼，饑餓和疲憊都不足以與身后的魔鬼相抗，他繼續說：

　　“你知道嗎？即使身邊所有人都一絲不掛，人還是適應不了赤裸感。尤其是女人。她們的視線會在與他人接觸時自動轉移開，不去看敏感部位。懲罰正基于這種心理。蛇頭們會讓男人蛇站成一排，跳躍。而女人蛇則被人控制，被迫睜大眼睛，看那些跳躍的……陽具。“

　　她搖了一下頭。張嘆在她耳邊笑，卻嗅到她頭發里的味道。嫌惡地，他掩住鼻子，繞到妻子身前，目光上下打量她臟兮兮的身體：

　　“別擔心，咱們老夫老妻，我不會用這種方式懲罰你，你也沒有對他人身體的羞恥感。可我們換個角度想想這個故事，你是作家嘛，最擅長換位思考。你說，究竟受折磨的是那個女人蛇，還是那一排被迫跳動的男人蛇呢……”

　　“你是個變態。張嘆。”她咬牙切齒。

　　“這么聰明么？你已經想到我要做什么了？告訴你，這個靈感不止來自故事本身，還來自你的書房——你電腦桌面那幅畫。我有查過，是幅名畫呢，也包含一個令人心碎的故事，不過我想你已經知道了。事到如今，我只能說，接下來我要做的一切，本意都是愛你，救你……但如果，你沒能逃過命數，你應該怪的絕對不是我。我只做了我該做的。”

　　房子里靜得很。張嘆低下頭，他自言自語的聲音清晰地傳進陳念耳中。他說，他只是個低頭前行的人，一直看腳下路，沒看往哪里走……陳念咬住嘴唇，忍著不流淚，可眼睛里那些晶瑩的痛苦已呼之欲出，她更想做的是喊叫。

　　徹底的喊叫，好從噩夢中驚醒。也驚醒面前的丈夫——他突然有一天，不再是自己的丈夫，甚至，不再是自己過去愛過的人，認識的人。他變得可怕，冷漠，變成魔鬼和惡靈，瘦削的身體中注入烏黑的血液，口腔里藏著利齒，手指間藏著爪鋒，笑容里藏著鐮刀——眼睛里藏著殺機。

　　他俯下身，盯視她顫抖不已的薄薄兩片唇：

　　“如果趙易……看到你而今的樣子。他臨死前最后一個念頭，絕不會是愛你。而是逃開你……到黃泉，都別見。“

　　“你根本不懂我和他的感情。趙易愛我，不會因為我是年輕還是老的，我是美麗還是丑的，我是完整還是殘缺的。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愛——“

　　“看我的眼睛。“

　　張嘆猛然捏住陳念干癟的雙頰，她嘴巴憋到一處，樣子可笑無奈，張嘆的手指像封鎖陳念言語的強力拉鏈：

　　“我愛過你！現在你看看，一個愛過你的男人，眼里還剩什么。“

　　那雙眼睛是一道深淵。陳念不甘愿地望進去，過了一陣，越來越感到迷失。迷失不來自注視本身，而來自自我想象。她的手腳重獲自由，不再有束縛感，卻更為無力——因那道深淵強大的力量超越理性，將她呼叫的聲音也淹沒掉。她似乎眼睜睜看見自己靈魂分離肉身，肉身目睹靈魂死亡——沉淪，沉淪，就沉淪在丈夫曾熟悉而今無比陌生的眼神里。

　　他成為深淵了嗎？什么樣的人，會有一雙深淵般隔絕希望的眼。

　　陳念不敢再流淚，恐懼將她的眼眶干涸，只涌出一團虛弱的恍惚。

　　張嘆沒有再松手，陳念的意志亦再一度沉淪——她已不記得自己沉淪過多少次，或許已陷落到再無可能見光的地步。她只能忍受著張嘆指尖力道加在臉上的痛楚，繼續蹦跳，向他指引的地方去。

　　跳出臥室，陳念拼命想轉動視線，看一看臥室之外的世界——她已有一周沒見到其他環境了。哪怕還是同一個房子，她都想看看不同的裝修設計，壁紙家具……種種。張嘆察覺到她的力量，便加重她身上的痛感。

　　快到洗手間的時候，陳念再也不動了。這一次，張嘆沒有打她。他無奈地攤開手，一放開陳念，她立即爛泥一樣癱在地上，喘息。

　　“我忘了，鏡子還沒送到。”

　　她在心里狂笑。嘴上卻不敢笑出一聲。張嘆繞著她走了一圈，腳踩的絨毛拖鞋幾次落到她眼前。陳念再度屏息，她知道每一腳落在自己身上將造成的痛苦，她試圖躲避，又一次像蟲子一樣涌動，往臥室里鉆。

　　張嘆利落地踩上她小腿，發力，地上女人發出殺豬般的嘶叫。一想到鏡子此時應該出現，卻不早不晚地沒能出現，順遂他意，他接連發力，踢在她的腿、小腹、胸口……還不夠，拖鞋太軟，陳念的樣子還不夠難看——

　　張嘆猛然回身，視線落在門口鞋架上。陳念得以喘息，以為噩夢結束。

　　實則剛剛開始。

　　張嘆換了一雙硬皮靴子，走起路來硬邦邦的，踏著地板十分響亮。他幾乎迫不及待，靴子也是，想將女人踢飛，踢碎，踢出腸子……他閉上眼睛，柔軟的觸感不斷接觸鞋面，那些騰飛的叫喊和苦楚，在室內一下又一下的爆炸，張嘆不忍睜開眼睛，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下一次，睜開時，我要見到紅花。

　　紅色的花，將女人妝點更美。她將殘破，她將敗落，她將無人愿意觸碰。

　　陳念氣若游絲，頭臉都是紅腫的，嘴角掛著血痕，開始還只是痕跡，沉吟片刻，嘔出一口烏黑的血。張嘆緩緩睜開眼睛，瞧著妻子身穿的被“審訊”那天的睡衣，黑色真絲，蓋到小腿，傷痕有青有紫，有黑有血紅，好看極了，一副美人地圖。他蹲下來緩緩欣賞，手掌撫摸上去，凹凸的，輕輕下按，有淤血在凝聚。

　　她臟兮兮的頭發散落著，擋住半面臉。張嘆用手撥開，見著驚恐一幕——陳念眼睛上翻，死魚一般睜眼喘息，自鼻腔流下一注烏血。他有點慌神，心里升騰起一陣說不出遺憾還是快意的復雜情感——

　　還有，痛楚。她痛我痛，她傷我傷。

　　一時間簡直痛到無法再起身。但他必須做出處理。現在，陳念躺在這兒，手腕綁著，沒有問題，不，給她開解，應該讓她留下這時候的心理感受……張嘆急慌慌往臥室跑，拿來紙筆放在陳念身前，忍著身體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莫名劇痛給她開解手腳繩索。

　　“快……寫點什么。”他咬牙說，陳念一言不發，眼睛半閉著。

　　張嘆又望了一陣此時這地上的受傷美人，突然哭出來了。

　　眼淚猝不及防，像她流血那樣的，自他體內流出去。

　　后退，他控住不住自己雙腳向后膽怯地移著步，面上早已淚流一片，混沌不堪。他用剛剛控制過她的手掌控制自己的嘴，緊緊掩著，努力不哭出聲，視線卻仍貪婪地落在她流血受傷的身體上……好像自己是被迫的。她在展覽自己的傷勢，就像那些人蛇被迫展覽自己的陽具一樣……而他呢？他是誰？他還是那個低頭前行的人么？

　　還是，他一直睜大雙眼，像接受懲罰一樣，看她受苦，看個徹徹底底才算完——他也是受刑人？

　　張嘆穿上外套，拿上錢包和鑰匙，跌跌撞撞，開門出去。自婚變以來，他已有半個多月沒走出這間房。他曾以為自己出去那日會是赴約趙易——沒想到，提前了。他又想她還沒死，如果自己要實現那個懲罰的計劃，沒有鏡子的幫助，還有其他工具可以讓她看見自己的丑態，也讓趙易做觀眾。

　　什么呢?她現在這么美……他需要一個相機。

　　“想想那些美好的事情。笑一笑。“頭腦里突然鉆出一個聲音。張嘆踩著那雙硬皮靴子，登登下著樓梯。他雙手插進夾克口袋，低頭前行，有迎面上樓的老人險些相撞，他側身一閃而過。

　　“誰說只有笑容和愉快可被留念。“

　　他走出街道，迎面而來的寒風吹開他額前的亂發——頭發已長了。張嘆那雙久沒休息的眼睛遲頓地辨認著面前的街道，試圖找到一家商店，得到相機。必須得到，而且，必須快。

　　在她咽氣之前。張嘆點點頭，又低頭往前進。低著頭，他看不見方向，看見靴子前沿的血漬，兩只腳都有。他就一直盯著那些血漬一次次隨著他腳步離地升起再下落的軌跡，他心念，那將成為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