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念放下筆的時候,張嘆正坐在離她兩臂遠的地方,凝神想著什么——他故意跟她隔開一段距離,防止她用自由了的雙手做出抵抗。她跑不出這間臥室的,門鎖著,鑰匙在張嘆手里始終攥著,細細密密的汗。張嘆聽見陳念翻動紙頁的聲音,他試著離開椅子上站起來,幾夜沒好好休息,一站起身他眼前金星亂轉,幾乎不穩。
陳念沒抓住這機會對他做什么。她只是冷眼瞧他要跌的樣子。
張嘆警惕地重新盯住她,在他視線下,她平靜地將自己雙手套進張嘆早打好的繩結里,用牙齒抽緊,自我捆綁,倒在床側另一端。張嘆近前收走她身旁的寫作小桌,將筆記本拿在手里迫不及待坐在一旁看。
他花了十分鐘不到就看完了,而這四五頁的內容,陳念寫了足有兩個小時。陳念定定地看著張嘆,不安地發現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把自己,誠實的面對你了。”她說。
“誠實。”他把本子合上,掂在手里,又將它柔軟地轉成一個圓筒——一個可以打人的武器。“多美好的感情啊。他是君子,你是淑女……也有點傷感。那么多的心理活動,為自己的不道德開解,解釋到有氣無力——”他搖搖頭,筋肉重新聚合在一起,抖擻地站起來:
“這里面我他媽在哪?沒有一個關于我的字眼嗎?”
陳念沒說話。她仍盯著怪獸的眼睛,他也盯著她。半晌她開口:
“我可能當成小說來寫了。”
“小說?我明白。藝術高于生活。”張嘆邊走近邊淺笑著。陳念不能報以微笑。她寧可丈夫惡行惡相,也比這令她加倍恐懼的笑容要好。張嘆爬上床,坐在她身邊,像“小說”里那樣撥弄妻子的頭發。
“嗯,”他溫柔地說,“你是他的貓兒,他是你的主人……果然,沒有我存在的理由。好,你寫得好。可他到底多少歲?有沒有碰過你?這些你怎么不寫?你說他年輕,沒有皺紋,眉眼依舊俊秀……你瞎了是不是?”
“我寫不出來……”她說,然后將臉孔扭過去,發絲從張嘆手中煙一樣消失掉。
“剛剛不是還說,是你的誠實之作么?“張嘆問。
陳念仰在床上笑了。輕輕地。同時她聽見張嘆手中那卷筆記本敲擊手掌——“砰砰“地響。
“你說話!“他吼。
“我們并沒見過幾次面……我承認這里有很多虛構的成分。我實在不知道怎么寫才能取悅你。”陳念說。
“那你寫的這些是什么?憑空發生的嗎?”張嘆懷疑地湊近她,臉孔壓著她的臉孔,身體重量也壓上去,看著她閉眼忍受:“你不是想取悅我。你只想騙我。因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心里也覺得我不配知道——你和他,那高貴禁忌的感情!我偏要知道!事無巨細你都給我寫!我有權利知道!”
“你果然都忘了。“陳念說,又開始艱難的微笑,“你不記得那些話是我第一次和你散步時說過的。以趙易那種身份閱歷,怎可能沒和女人月下散步過?那時你我都還年少,你說,你從沒有過……”
“你在寫我們?”
“一點我和他,一點我和你。”她說。
他松開她,手里握著的筆記本也一樣松開。他背轉過去:“我不記得。”
她轉回身,看他坐在床邊困惑不已的背影。躊躇了一下,低頭,眼里不知覺有淚。回憶一切,她已痛過一遍,現在看他不記得,痛感之余還有點涼薄。婚姻失敗難道只是出軌一方的責任?她本無意為自己開脫,因開脫的同時將被愛的身份也一并開脫了。
是否,張嘆先疏忽婚姻?她所做一切……只是無意中的——報復。
他的狀態像一架半新不舊的天平。偶爾還可維持平衡,也僅僅是偶爾狀態。而他失靈的時候——明顯更多,呈增長趨勢。陳念發現這些時候就在她寫完他幾頁,再告訴他那些事發生在她和張嘆之間時。開始他還能出言反擊,惡毒,激烈,隨后則總要陷入沉默。他沉默的時候,陳念感到久違的舒緩。
“張嘆?”
張嘆抬頭望著陳念,手上拿著她剛寫完的新內容。總共有十頁,她寫得越來越快了。
“我寫的……令你滿意么?“
張嘆用一種充滿了遺憾和柔情的眼神看著她。陳念盯著他的眼睛,突然想起上一次看到這種眼神正是她這次在筆記中寫的新內容——張嘆與她結婚一周年的那晚。燭光晚餐,她做了豐盛周全的一餐,二人喝干杯中紅酒,她勾著丈夫的肩膀,在耳邊,講出她的心:
“我有禮物送給你。沒花一分錢的禮物,你有期待嗎?“
他期待。他的眼中閃爍著孩子渴望不可能的美好時流露出的膽顫的光。張嘆彼時眼睛追隨著她拿禮物去的背影,直到她重新坐回他面前,淚水都在兜轉,等著下落的時間——她將厚厚一沓打印書稿交到他手里。不是即將交付出版的新書,是她私人一點小心思。將他們相識相愛千余個日夜,事無巨細的記錄了。
“你在哭么,張嘆?“
張嘆驚愕的回到現實,現實同樣令他驚愕。面前妻子已不是那晚那個臉上布滿幸福紅暈的小女人,燭光曾溫暖她雙頰,現在,她雙頰上有碰撞造成的青紫。面容粗糙,憔悴,嘴唇干破。他顫悠悠地伸出手去,想碰一碰她的嘴唇。陳念下意識地向后躲,被綁住無法支撐平衡,身體整個倒在床上。
他眼中那抹遺憾和柔情更濃了,更無藥可醫。張嘆用手背抹了下臉,的確,濕潤的是他哭了。他笑笑,將她仍向后躲的身體拉進懷里。
“我記得……那本你寫給我的書。好懷念,那晚你很美,我們喝了一些酒,你說今生只可能花費一次這樣的心思……那本書去哪了?真想再讀一回。“
陳念亦在他懷中稍稍柔軟。她頭發輕輕靠著張嘆的頸,眼神凄迷。張嘆貪婪地在她毛衣間親嗅著,聞到一股腐臭的味道。那味道突然將他從懷念中喚醒——一種死亡和瘋狂交織的味道,帶癮,惹人繼續向瘋狂和死亡進行……他嘴唇抽動了一下,房間是冷的,沒有燭光。他手里的書稿亦單薄,沒有千余個日子,不過是妻子和她的情人,一夕貪歡……
不,眼前人怎會是他的妻。張嘆將下唇狠狠咬緊,帶出血涎,他恨自己癡迷其間,無法做出正確判斷!
陳念身上被傷口和囚禁造成的味道像地獄刮來的陰風,盤踞在這間曾布滿他們柔情蜜意的臥室內。他抱著她的手指開始虛弱,想讓她離開,女人反而越來越糾纏——她使勁在他肩上蹭著眼淚。
“我也記得,那本書后來被你燒了。“他聲音開始干冷。
“那是我們吵架時候的事,張嘆,夫妻沒有不磕絆的。“
“這一次,不是磕絆,“他完全把她從自己身上扯下來,像扯下一塊皮膚,用盡力氣,“我警告你,不要再寫一個字,關于你我的。不要再試圖用這種方式軟化我。我的確會被軟化,可一旦我清醒,我會比之前百倍的恨你。因為現在你更加讓我感受到,美好消逝帶來的痛楚。”
張嘆雖那樣說,但在陳念每次交給他的內容中,仍有意找尋他所熟悉的往昔片段。陳念可以發現這點,因當她真的不再寫自己和丈夫過去生活的甜蜜,他放下那些書稿時,態度只有更嫌惡——仿佛她和趙易的感情根本只是肉體交易,不值得他關注。他關注的始終只有她的心。而當自己不再為他多關注時,陳念發現,那并不是好消息。張嘆開始失去生活興趣了。他越來越少供給她飯食,不再給她洗澡,換衣服。他漠視她的生命體征,除了要她寫作時。
她只有想辦法重新獲取張嘆的關注。因時間越來越近,已經到二十六號。三天后,張嘆將去和趙易見面,他已定好車票,準備遠赴的一程——或許,就是人生最后一站。她心中早有不詳預感。
“外面雨聲淅瀝。他的鼻腔內發出不連續的微哼。雨天中的性愛似乎格外應景。他與我,在彼此身體內取暖,交織。我捧住他的頭,在他半白的發上連連親吻,一道地親吻那些他長久未與我相識的歲月。
親吻難以終止。似乎只有這一種方式可以說盡之前無法坦白的話。他的身體一瞬間變成壯年,變成孩童,變成父親和老人,在與我癡纏的朝夕里,失去姓名和身份,只憑著欲望與我相接。我們是憑著欲望在凡人堆里相識的男女啊。雨一直在下,讓它下吧,將城市澆透,阻斷交通,汪洋成海,將我和他委身的床隔絕成孤島……外人可遙遙看見,卻接觸不到。我們像籠中被觀賞的動物,貼上“情欲旺盛不眠不休”的標簽,活人展覽。外面觀賞我們的是真正的獸,他們拍打著玻璃,想闖入,想打斷……但不能。我和他,龐若無人的動作著,在雨的綿密里,分不清雨水汗水打濕頭發和肢體,潮濕粘滑。他與我今生他生久久癡纏,化為生命最原始模樣,進入我的子宮,由我孕育,將我誕生。而我則用女性溫柔將他撫育,至成為真正男子。愛人正應如此,彼此生養彼此,再彼此將彼此分娩出去,射精出去,斬決聯系……我陷入個人的虛無中了,雨天性愛,與他,或許是不該來這一回,只這一回,便明白曾經千百回是彼此浪費彼此,再彼此將彼此恩愛供養,名分捆綁,長成雙生怪物,骨肉難分割。至愛亦是至恨……“
陳念猛然提筆不動,似乎寫出的文字將自己灼痛,燒了手腕。張嘆見不對,在她意欲銷毀那幾頁之前,頭一遭在陳念還沒捆綁雙手時近前奪了。
她將身體里的獸放出來了。閱讀下去,張嘆手腕亦抖。
他想:我要殺了這不知廉恥的女人,像斬掉一條盤旋周轉的巨蟒。我會他媽的把她節節斬斷,首尾再不相連。趙易——他們是一對蛇。這樣的男女存世一對,是對所有人婚姻的威脅,是對世間道德的威脅和嘲笑。我要做那個斬蛇人——陳念說的有一點對,夫妻到了最后是一對雙生怪物……否則為什么她痛我痛,她傷我傷。要斬決!斬決她和我的,也斬決她與他!斬決他們不可告世的愛情,那不道德,不體面——
他不想要離婚。他對陳念說過,結了婚就不會離。一旦出現問題,他可維修,只是那過程會疼。現在他終于清醒,修到底的結果是壞。那么就讓她壞了吧,不能再使用,不能在婚姻關系中流通下去,不能交由他人手。
書稿在他手掌間滑下去,到地板上。張嘆坐著想了好一會兒,陳念身上的腐臭氣越來越清晰可聞,她離他好近。張嘆仍在自我問答著,他腦袋里聚精會神的想著幾件事。
在三十號前殺掉陳念。
在三十號殺掉趙易。
怎么殺陳念。
怎么殺趙易。
如何善后。
做完這些,他要自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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