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夜十分涼。地鐵站口數對男女匆匆行過,在大都市的霓虹下出現,又隱去。正是晚餐時間,街上的餐飲鋪子紅火得很,透過玻璃窗,可看見里面人影攢動,推杯換盞,以及食物上桌熱騰騰的白煙氣。
一行五人,埋頭不語向要進發的餐廳走去。除了他和上次見過面的那位牛仔衣,剩余人只是跟隨,不知去哪。
這是我和他的第二次見面。應他之邀,他則應那個坐飛機遠道而來的“朋友”之邀,共吃一頓飯。
自昨天同他見過面后,我幾乎整夜沒安睡。預感到有事快發生。夜里回宿舍后,他關切我是否安全到了,我們互道晚安。一切,都帶點不安全。
“昨晚他送你回去,沒什么吧?”同行的還有上次那位同學。她年長我許多,有個女兒在念中學。在人行道上,前面三個男人走成一排,我倆落在后頭:
“我實在擔心,沒辦法,那個人向我打包票,說他老師不會做過分的事……”
我低頭笑笑,就算他昨夜真對我做了什么過分的事,我這位同學,難道愿意失去前程為我一搏么——不必考驗人心。但我相信趙易不會傷害我,這一點是從何時開始確信的?根本不必那位牛仔衣詩人向我保證什么。
他覺得了解自己的老師,他的老師未必肯讓他了解。能進入男人心的,永遠只有女人——哪怕我,是個小女孩。
來到餐廳。還是小地方,但我相信一定有出色風味。趙易是老饕,昨夜不肯睡,看他幾篇文章,對美食滿腹心得的男人。
請他吃飯的是一個年近五十的南邊人,趙易要他介紹自己,才知他是某一地的私企老總,同是文學愛好者。他身邊坐著牛仔衣和同學,我和趙易則相對坐下。老總本想和趙易坐在一起,我在心里惡作劇地旁觀,見著對方最終在趙易的冷待下訕訕坐開。
他只許我坐他身邊。菜單也先拿給我,我胡亂勾了幾個。
炙烤肉類的香氣在餐桌上涌現。
他酒量豪爽,杯子常空。每逢這時,他起先還眼神示意我。
但我總是失神。不知自己神游在哪。這酒桌,這四圍的人,并無我生活里熟悉的。我時常要問自己為什么坐在這兒——在他身邊,好像我們是老朋友,不過逢得晚。有時我以酒蓋臉,偷偷瞧他,想知曉一點真相。
是他的逢場作戲吧——我須知對方使得什么招,才能依樣奉還。如果他假意,我就咽下委屈,但如果他情真……
“杯又空了。你很不會伺候人。”
我楞了片刻,聽見他這樣說。對面同學早已將手臂伸長過來,代我賠罪似的替趙易重新斟酒。我尚在恍惚,自抿了杯中一口:
“我從沒伺候過什么人。”
氣氛冷淡下來。老總只知道看他臉色,想打趣說小女孩不懂交際。牛仔衣則笑而不語,同學亦為我擔心要激怒這個“貴人”。他沒說什么,夾菜,碰杯,喝酒,不亂節奏。
我也如常。不過我是裝作的,手有點抖。
我怕他生氣嗎?如果他只是個令人厭惡的老頭,怎么會。可我竟有點怕失他心。眾人拾柴中,他在我心里位置竟也真得高起來,這其中,名利占據多少?
“小女孩就是真實。‘從沒伺候過什么人’。多有趣!”
他竟笑。他一笑,桌邊人都笑。
我得勝一樣地,不肯將笑容輕縱。淡淡掛在嘴邊,他亦將我位置提高。
高到對面請客的老總頻頻向我敬酒,他年長我太多,卻不得不擺出一副討好我的樣子——暈眩中,我迷迷糊糊,不知這是否就是這個世界的可愛處?迷幻處?那么多人追逐的事必有好處。原來,有些事情不必努力,有些笑臉不必真心。我被迫學習了,卻總是帶些歉疚地望回那敬酒過頻,久便不支的人——他的子女知道么?何苦來。
同時,我又有點慶幸。或許哪一日我也有自己不得不敬的酒。不過不是今時。在我感觸時候,心手都冰涼,恰好他將我手掌蓋住,溫暖且周全。我停留著,比昨日更乖順。
酒瓶空了又滿。臉上白了又紅,最后紅暈只留在雙頰,周圍皮膚森森的白。我不再喝酒,是他勸的。
和昨天一樣。那三人先走,我坐在門口長凳上等待他出門。他戴一條灰藍相間的圍巾,看來仍清醒,將圍巾妥帖的掖進領口。出門時,涼風比之前更甚,已是街路清冷午夜。
他給我幾個選擇。
不包括下流那一種。我很安心,偎他手臂,從打車、地鐵和散步送我回學校中選了最后一種。他心滿意足同我相視一笑,兩人帶點酒氣搖搖晃晃地走。
我還看見秋天中落散的黃葉。還聽見踩在腳下,咯吱的聲響。
兩人總是沉默。午夜街口是車輛順暢通行的“嗖嗖”——過街時,他穩住我手臂,移身向外。車輛自他身旁過去,我感受不到。
相偎無言,成為樂趣。有的話,心里說。
和他挽手散步的那一路,我簡直不知他是誰。他對我笑的時候,偶爾談起話來時候,我從不覺得他是誰。或是父親?或是個有趣的人……我問他的事亦不外關乎飲食口味,喜歡的城市,音樂,最大的消遣……
我竟然問。酒醉后人會大膽:
“你對自己現在的生活滿意么?”
他說滿意。我點頭笑笑,他又補充,工作中的。剩下的話,我不必問。
“我從沒有……和誰這樣散步過。”
忽然他輕輕道。在長久沉默地轉過兩條街后,我所在的培訓學校的大門已出現。
我不可置信,問:
“怎么會呢?一次都沒有?“
他將我可惡的樣子收進懷里:
“你讓我看清自己過得并不像他人眼中那么好。“
我在他懷中抬頭。
他皮膚沒有褶皺。眉眼俊秀,在黑夜中格外深邃。凝著你,像凝著一個世界的憂愁。挺括夾克勾勒出的身體線條依舊精煉,那團圍巾看來很暖,想讓人湊過去,親親臉孔。他撥弄著我耳邊頭發,像逗貓兒。
也就像個主人。我幾乎仰望他。
他的唇壓下來,輕輕地在我唇上擦過。他的臉孔是涼的,觸感卻十分柔軟,除了口唇邊的胡渣。輪到我撥弄他臉上剛剛冒出的青色胡須,硬得扎手。我想象它們扎根他身體里的感覺——
跟他活成一體,是什么感覺?當然,他有妻子……
重新埋首他懷,我突然產生極悲涼感受。終于明白那種不安全感來自哪,危險的味道。他的懷抱是危險的開始,但我已沉溺其中,將一只腳邁進去還不算,另一只腳也躍躍地試著溫度。哪怕是火山巖漿,人竟不知覺了。
“明天來接你,好不好。“
我想起今晚他拒絕那些人再邀約的話。他說自己接下來一個星期都在異地。這是謊話了?可,為誰撒的謊呢。
趙易把我放開:“明天想去什么地方?“
他竟都沒等我答案,就直接確定我會去了。我點頭,沒關系,他太聰明,不必要的事我不和他耍機靈——但我也恨自己現在不肯對自己耍一點機靈。再見面下去會成什么呢?他的視線逼迫我回答。我只能不去想。
“安靜的地方吧。可以好好談話。“
他說好。我身后便是學校大門了。為避嫌隙,他沒送到門口。
趙易站在原地,看著我走。我回頭便去了,不知還能多少什么。過了半晌,我又回頭去尋他,見他獨自經過馬路,寒夜中,背影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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