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同是男人，張嘆自問應了解對方。但實際交鋒下來，趙易的表現卻大大超出他的預期——最厲害的自我開釋就是沉默。在生活里如果他真的遇到這樣的人，大概會心生尊敬，然后渴望與其結識，成為摯友。但此種境況下——工作日的白天，他早已掌握趙易和妻子的聯絡時間，在這個時段與趙易展開對話的時候，通過文字張嘆只希望能將對方死死套住，然后蠶食。往常，這時間里他都忙于向病人苦口婆心的問詢心結，整理醫案。為了婚姻，張嘆自問也做到家了。但這趟周折下來的目的，難道是挽救婚姻么？

　　不，婚姻是一次性用品，在張嘆心中，垃圾或許可循環再生，人心不會。人心是無法補充的消耗品，且帶有記憶，一旦為他人占據了，說是能忘，說是能重歸家庭，總有記憶的一部分是無法重回的。“顧全大局”這種話在張嘆對婚姻的理解中從不成立，當大局已經潰散，他想不到還有什么該顧全。

　　美好的，毀了就是毀了。他想起高中時度過的《飄》，結尾白瑞德對郝思嘉說過的話：“我無法安慰自己一件打了補丁的衣服還是新衣服。它的補丁就在那，破了就破了，再無法和新的一樣?！?/p>

　　自欺欺人所得到的婚姻應該就是一件破衣服。他不要穿，也不允許陳念俯身拾起——從她第一次背叛開始，就已經被剝奪繼續生活的資格?？伤€愛她，為了這份癡情，他不能就這樣把她放掉讓她去和別人快活——但既然自己再也擁有不了，就把那些害自己無法再擁有的人全部拖下泥沼吧。

　　偽裝成妻子的語氣和趙易交談，卻發現幾天下來對方并不回應，像世上根本沒有這個人。張嘆忘記，他既未必懂得同為男子的趙易的心理，也就更不要提懂得身為女子的妻子的心。

　　趙易或許有所察覺，因陳念突然的熱情口吻和頻頻對話。這些在過去是不會有的。張嘆并不知道，性急的他想知道更多雙方交往的內容，只一味套取趙易的話。這情形，對方最聰明就是不回復。

　　那些之前的聊天記錄，在哪？張嘆翻遍陳念手機里的文件、視頻、音頻、照片……但無果。氣憤之下，他幾次舉起手機想砸掉它。

　　去問陳念嗎？如果讓她知道自己手里沒有確鑿的證據……她會不會是另一副嘴臉呢？。

　　我沒有冤枉她，趙易的回復就是證據。但更多的證據在哪？張嘆茫然地放下手機，剛剛在客廳里持續了一陣的信息提示音漸漸消失了，成為長久死寂。他不知道，在門的另一邊，妻子最愛聽到的，就是這種死寂。

　　凌晨兩點剛過，張嘆在臥室里放下書本關掉床頭燈，正欲入眠。隔壁突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叫喊。他慌忙奔跑過去，找鑰匙開門。

　　側臥里一片黑暗。女人即使手腳被縛，也可通過跳躍撞擊按動電燈開關。但今夜，房間完全失去活動跡象。

　　“念？”他急迫地關心，轉身去尋燈源。

　　腰背猛力傳來一撞，男人整個身體軟在墻壁，齜牙咧嘴叫痛，剛剛回神，身后一團黑影子迅疾乘空鉆出去。

　　他立刻跟著追出去。在同樣黑通通的客廳間里，只有一處微弱的亮光，小小的手機電源光像幽靈一樣在沙發扶手上安靜目睹，等待——張嘆來不及踩住拖鞋，赤腳追逐房中亂竄的影子，他以為她將直奔大門出逃，趁她開門時他有信心逮住她。但陳念不然，一心只奔那“靈光”去。

　　陳念抓住那在充電中的手機，頭也不回奔向客廳旁邊的廚房中，水龍頭嘩嘩地放著水，張嘆有些遲鈍了，站在廚房門口沒再阻止什么。一切已晚，陳念手機在洗碗槽內被水流大力沖刷，反復浸染。

　　數據全失——女人目的在此。

　　她的臉孔在廚房窗前映出夜晚的冷光。手上繩索有一段還系在腕上，剩余的已全不見了——不見了？

　　張嘆在女人腰間看到了繩子的蹤跡。他沒有留任何食物之外的東西給她，防止她對抗，卻忘記了正在其身的刑具。

　　“你不能再聯絡趙易了?！彼f。

　　“看來是。你這么想保全他，勝過想保全你自己，”張嘆努力對她露出鎮定的笑容來，那笑容在夜中仍顯恐怖，被攻擊的情景帶給他一種樂趣，即這是雙方你來我往的一場游戲，他可以慢慢玩：

　　“這樣一來我更無可能放掉你了。”他說，“你毀了自己另一條路，而只有那條路才可能走得通?，F在你想留下來和我死耗，是吧？”

　　陳念靠在身后櫥柜上，雙腳沒有捆綁，卻好像已經習慣了被捆綁的樣子而緊閉在一起，張嘆說的話在她決意今晚這樣做之前，已料想過了。她的確明知這樣做的結果，可她不得不……有些人來得固然晚，卻晚的值得；有些人來得早些，不過是早一陣領受折磨……陳念覺得在自我犧牲之際，她同趙易的情感得到了升華，而這升華后的感情正是自己一直渴望得到的——

　　張嘆目睹著陳念臉上的表情由驚恐到平靜，到呈現一種奇妙的滿足，若有所知是那份情在發揮效力。他冷哼了一聲，不僅輕蔑她的，也輕蔑自己的。須知這分明是同樣一種感情啊，你以為只有自己有么？我的也在，對你，不過是用了另一種方式。正是這種愚蠢的感情讓我放松警惕，在聽到你叫喊時第一個念頭是關心，而非應有的懷疑。

　　“你有這樣愛他，”他說著將頭轉向地面，視線游離，“我的確沒想到。那么我是完全輸了，我和你，陳念，沒可能了?！?/p>

　　陳念的思緒由趙易身上飄回丈夫，她站得穩了些，用既無奈又傷感的表情瞅著他冷峻的臉，然后和他一樣轉向地面，仿佛二人再難對視。

　　“所以，還這樣下去有什么意思呢?！彼f，“囚禁我，懲罰我真的給你帶來快樂么？我活得不像一個人，在你面前，我得像狗一樣跪在地上吃你拿給我的食物。我雖然背叛了你，但我打從心底里不愿傷害你……如果你給我個機會，我是愿意回到婚姻中的呀……可現在，你把我們之間僅剩的那點尊嚴都碾碎了。我告訴你張嘆，如果你繼續囚禁我，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和你拼命，哪怕拼到我死了，我也一定要出去，離開你?！?/p>

　　“現在我們達成共識了不是么？”他居然笑，笑的孩子氣。雙方之間終于共同摒棄了某些屏障，現在都可以真面目相對。是的，他懲罰的基礎就是斬決，完全斷裂夫妻情分，現在陳念把這規則說得很明白了。他感到血的欲望在手掌間凝聚，那是一種比深愛更為殘酷的情感，是癡纏。他要她重新長在自己身上，和自己成為一體，生死在一處。

　　張嘆說：“你得以死的決心，才能離開我了。”

　　生死在一處。

　　“你會殺了我么。”

　　陳念終于問出這句話。她表面平靜，心臟仍咚咚亂跳。目光望著他，卻是凄然的——她本不指望面前丈夫還有一點感情，但講出這句話時，悲涼感幾乎是自發的。

　　“我不知道，陳念。你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我心上割刀，你已割下數刀了，我難保不做什么。”

　　“我已經盡可能順從你……”

　　“順從？你把手機里的信息都毀了，讓我找不到你的奸夫，不能在他身上出氣，那你讓我把這口氣出到哪呢？到三十號之前，我恐怕都只能拿你撒氣了。”

　　他往她面前走。

　　“三十號，我會替你去赴約。你現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祈禱在我無法同他聯系的這段日子里，見面地址不要更換。否則我找不到趙易，我會……我會的……

　　看他在夜色中走近，水流早被關閉，但不緊。滴答滴答仍敲打在洗碗槽的不銹鋼面上，聲音單調，透著殺機。陳念緊緊攥著手中那捆登山繩，她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但盡量去做吧，生死都是一搏——

　　張嘆是赤手空拳么？不，他知道與陳念的生死角逐將越來越充滿血腥味，當困獸以死相搏，獵人若不裝滿彈藥就是自尋死路。他無意那么快結束，讓兩人中一個倒在血泊里，他還想慢一點，優裕一點，品嘗妻子痛苦的表情，就像回報她給自己帶來的那些痛苦時刻一樣。夜中無人，獨自在臥房里的張嘆，是另一張臉。他的淚水和折磨，還有遭受背叛的屈辱感全部擰作一團，打成堅硬的死結。

　　他取了刀架上一把九孔刀——斬件飛快，劈骨剁肉時用。

　　“把繩子扔過來?！?/p>

　　張嘆抬起手臂，刀光森冷像一記獰笑。語氣則溫柔起來，用勸的。

　　“放心，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忍受黑夜了。今晚開始，我們在臥室里睡，像往常一樣，我抱著你，你在我懷里，一動不動。知道怎么才能一動不動么？“

　　“不……“陳念開始目露哀求，死亡將近時，剛剛支撐意志的那點膽氣又輕飄飄去了。

　　他不理睬，目光仍示意著她的手。陳念手腕上有兩道鮮明的紅痕，想來應很疼痛，那怎么辦？張嘆只能疼惜地望著，直到見那手腕一送，繩子在刀鋒下落了地。

　　他上前擁住她顫抖的身體，快一個禮拜沒洗過澡了，陳念身上開始發臭，頭發有些打結，纏繞，油膩。張嘆輕輕依偎著妻子的身體，自她身后將手繩捆綁，帶子系好，一扎，抽緊，疼到陳念五官扭曲，怪模怪樣。張嘆輕輕發笑，又俯下身綁腳，刀子就放在陳念身旁的臺面上，她忍著疼痛瞧，無力拿它到手。

　　重新捆綁后，張嘆撥弄妻子頭發，捻住一綹，放在鼻下，露出既嫌棄又興奮的光采來。在陳念所見，那種光采比刀鋒之寒更具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