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易走進病房時,陳素心正在看一本書——她目不轉睛,像吃東西時那樣敲骨吸髓希望吞掉每一個字。趙易從護士那里得知,她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閱讀趙易的文字,她祈求醫生同意自己上網,看丈夫更新的文章內容,醫院準許她每天上網瀏覽二十分鐘。她或許明白了這里的規矩,只要聽話就能減少治療次數,至少不會增加。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有些貪婪地瞧她安靜看書的模樣。
靠坐在病床上,窗外有陽光進來,她就借著上午的好光亮閱讀。頭發被扎起,蓬松的一個馬尾,半邊臉孔干凈清爽,眉眼帶點彎,在笑。
護士在趙易靠近她時耳語,別把她想象成你的妻子。趙易看看那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小護士,明白了她的意思——當他再靠得近一些,便能看見素心雙腿為繃帶所控制,腰上也有。她此刻坐起閱讀的姿勢,不過是在有限的活動范圍內像個“正常人”。
護士走開后,趙易定定地看著陳素心,心里有點寬慰。她或許正在變好,很快就能康復——那樣即使他們做不成夫妻,還能是故人,日后還有體面相見的可能。一早這樣多好——他放松地坐在她床尾,再抬眼瞧她,那份寬慰便消除了。
在素心另一邊臉上有一道狹長的傷口,是利器割傷造成的。眼角有淤青,太陽穴上出現幾個紅色斑點,是血點么?還有嘴角那塊青紫……陳素心發現他來,目光充滿警惕,這度相見,二人之間,面色蒼白的是趙易。
“素心,“他不安地:“你還好嗎?”
“不好。”她平白地回應他,好像這是可想而知的答案——趙易心中為恐懼一點點充盈。“有人打我,有人電我,還有人逼我把嘴巴張開,可也有點好玩!我好像更堅強了,他們越來越不能輕易擺布我——”
她的視線像那張畫中男孩——趙易后來查閱到,那幅畫的名字叫“受傷的天使”。如出一轍的目光冷冷,穿透他心,動那只扎在肉里的鉤子,點點地碰。
趙易揣測,作為深淵的陳素心,深度應拓展到更幽暗地帶了。
“這些都是治療。”他含混地,“你應該配合。”
“我應該配合,在你臉上割刀子你會不動么?”陳素心淺笑道,趙易沒能報以微笑,她的臉的確被割傷了,不管一個女人是不是美貌,臉被割傷都是噩夢般的經歷。他不能不想到她曾擁有的那張清秀可人面孔,被他千百次吻過的。
看到妻子而今的樣子,趙易再也無法按捺心中的自我譴責。他還不是個惡人——他做了惡,不錯,但難道他沒有不得不為的理由么?不是她折磨自己,就只能是自己折磨她,婚姻如此——他再也不愿多承受一天這種雙重折磨帶來的沉重了。既然愛情已經退場,至少給慈悲留個位子——他筆下寫過這句話,亦是他自己對婚姻的祝禱,現在他明白這祝禱沒那么容易應驗。有的人,有的感情,就是要耗盡一生才算完——耗掉半生了,素心,可以了么?
趙易悲哀地想:如果我此時提出離婚,她會不會撲上來再咬我一口,哪怕我用出院做誘餌?她真的會咬死我吧,拖著我一同把牢底坐穿,也不愿給我們兩個人自由。
“我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對你,“他誠懇地,不知該向誰贖罪,也就不知該向誰求恕:”我不該把你帶到這兒,可我真的沒有辦法了。素心,你的確生了病,你自己就沒一點察覺嗎?醫生說,你有解離性認同疾患,就是精神分裂……你有時候像個小女孩,有時候又粗暴的像個男人……我的臉之前也被你劃傷了,流了很多血,你不記得了?”
“我記得。”她說。然后把書合上,換了一種眼神。
“你也傷害你自己……”
陳素心笑了,“少來,我不信你會有多心疼我。你巴不得我早死。”
“你這樣想我倒是寬慰一些,有時候我也不明白為什么還對你有所眷戀……大概是過去的日子太美好吧。”他說,“可都過去了。現在我只能做到盡最后一點對你的義務,作為丈夫,帶你來治療。”
“你把我帶回家一樣可以給我治療。”她快快地說,身體想前湊,被箍住,“我明白你對我的感情,真的,我一直都明白,咱們是分不開的。你只要給我一點點好,我就會活得很快樂……趙易,我崇拜你,我真的崇拜你,你的文字,你的感情,你對女人細膩的心……我在看你最新的愛情小說了,你作品里的妻子一定是我,因為那些美好你還深深記著,所以能夠把它們寫得更美好——帶我回家吧!”她溫柔地朝他一笑,仿佛已經知道趙易此行來的目的,呼喚他說出來。
“我可以帶你回家。”趙易說,然后向門口看了一眼,一名護士走過去,“可我實在沒法再和你共同生活了,我們必須離婚。”他狠心說了躊躇已久的話,人在醫院,他不相信這一回她還能鬧得人仰馬翻。“如果你愿意協議離婚的話,下次我把整理好的文件帶過來。房子留給你,存款對分。”
“沒有子女很方便。”
“你說什么?”他問。
她對趙易再度粲然一笑,笑容里包含殘忍的成分:“沒有子女,我又對法律條款一無所知,你說什么就是什么。離婚,對你來說很方便。“
趙易從她的病床上離開,躊躇了一下,作準備隨時離開姿態。
陳素心盯著他起身,笑容猶在,出奇的對他說出一句調情般的話,小女孩撒嬌的口吻:“她知道一切有這么方便么——念?“
趙易把已經轉移到門口去的視線移回她帶有刀疤的臉,在心里揣度她知道的內容。他給女孩取了這個化名,作為小說女主人公,她看了?可那只是一本小說,她看了自己那么多本小說,從未懷疑過他假戲真做。趙易掩住心中的慌亂,抬頭承接那道眼神。
“我看,你沒那么想回家。“
“騙子,你威脅我!“她臉孔突然憋得通紅,右臉上的疤被憤怒漲成紫色的一條,趙易看到她身體越來越強烈地扭動著,雙手前伸,不斷做出攫取的手勢,向著他的位置發力:“我的確從不看你的手機,可我發現……你在傳手機上的圖片去電腦上,怕丟失?還是哪日被我發現好及時刪除?你忘了吧,我是你的頭號粉絲,我恨不得把你電腦里方方寸寸都瀏覽個遍……在家里我沒有任何事,就為撿你的只字片語打起精神……當我發現被你截屏上傳的那些聊天記錄……我也依樣復制了……六十多張呀……”
此時趙易的臉更加變得紅紫。他開始不停地大喊,叫護士過來。“病人發作了!”他扯著嗓子,竟發出了和先前電話里聽見的相差無幾的叫喊聲。
這是人被逼迫絕境時的叫喊——護士趕到后將仍不斷叫罵的陳素心壓制,很快擦拭她一條手臂,插入針筒,她上翻眼球,又罵了一陣,直至最后發出痛苦的嗚咽。
趙易站在她床邊,冷眼瞧她受苦,終于擺脫良心上的不安,取代為一股滿足感。如果他還不能心安理得的話——陳素心掌握了他出軌的確鑿證據,也就掌握了他全部名聲地位榮譽的落點,這一切遠比終結一場婚姻的代價,龐大得多。
可她早就知道了?
趙易不禁后背發涼。這女人一直在忍,在演?還是在掩蓋她的預謀……如果,他沒有送她來這兒的話,此刻的受苦人會否是自己?
“受傷的天使”——畫中索命般追視的眼睛又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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