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跟普通的醫院不太一樣。趙易攥著妻子的手走過高高的鐵欄門,四維亦都是城墻般的圍欄,上面纏繞著爬山虎一樣雜亂的鐵絲,或許導電。他在心里記憶過這里的一切,為寫之前一部小說里的精神病患,曾親身來過此地采訪,因此認識張醫生——這里精神治療的主管。見他們來,張醫生身后跟了三個二十出頭的年輕護士,都是男人,露出克制的微笑。陳素心警覺地往趙易身后躲,狠拽幾下車門,無奈已鎖住。
“趙老師,又見面了?!睆堘t生伸出白大褂下的一只手,與趙易相握,以醫生慣用對待病人的口吻哄勸陳素心:
“別擔心,我們都是很專業的,可以解決你的問題。”
陳素心不為所動。她機敏的一面在遇到危險時下意識顯露,也不掙扎或逃跑,她心里早灰涼了大半——她是被自己的丈夫騙來的。什么身體檢查,什么懷孕的可能,什么一切都會好……不會了。她長久打量身邊人,后者眼光亦復雜的回應她,趙易心中有愧,對了一陣就扛不住。
他收回視線的時候,她仍緊緊盯著他,希望以注視的力量注視他心,進而審判。他經不住她的眼光的,若能時間再久一陣,他會看出什么?
陳素心知道,這個時候唯一離開的可能是表現得盡量正常。如何表現才是正常人?表面上她站在那不為所動,心中卻有一番撕扯。
終于,有一個聲音代她做主:“交給我,我來替你解決這件麻煩事?!?/p>
“什么?”她突兀地嘀咕一聲。
張醫生以越來越好奇的眼神打量她,露出獵手玩弄獵物的光:
“心里在想什么?讓你自己都驚訝么?”
陳素心冷冷看他一眼,對方不予交鋒,轉而對趙易:
“進去談吧,相信我們?!?/p>
這里是特殊型醫院,彌漫的卻是同樣的消毒水氣味。這間醫院起建很早,在趙易和陳素心的幼年時代便坐落在城市中,充當特殊患者的“回收站”。他們生活其間,都或多或少聽聞過關于這里的病例故事,有些人的確走出來,如院前宣傳板上所說那樣重回社會,但實際上他們再也沒能融入社會;有些人則始終在這里,從進來的那一天起,便從屬于這兒,成為這幢醫院大樓越壘越高的人肉磚瓦之一;還有些……同樣沒能離開,連遺體都被家屬放棄,作為醫學院學生解剖的課件,尤其研究他們的腦結構。
陳素心坐在治療室外的走廊座椅上。趙易陪著她一起等待醫生宣布檢查結果。走廊上人并不多,墻壁上貼著一些精神病患在院中治療取得的成績,或能正常溝通,或能行走,或終于記起自己是個人……趙易不安地望向妻子,發現她始終面無表情的閱讀著,這一幕,比她向他喊叫更令他難熬。
“我去抽根煙?!彼麑嵲诩灏静蛔。鹕硐蛲?。
“趙易?!?/p>
她啞啞地開口,叫住他。陳素心妝已全落,年近五十的臉上反因憔悴生出一點女人成熟落拓的風韻。她眉眼濃黑一如少女時,膚色不知是否因為緊張,干黃不再,成一張慘白。慘白的紙張,黑眼睛,黑眉毛。嘴唇無色的抿著,上牙咬下唇,一無所知。
垂落的黑發雜亂在臉廓上,下巴微仰,讓他想起電影里的日本殺手。這個形象長久地轉在他腦海里,很快他明白這感覺從哪兒來——
陳素心的眼睛。黑得不真實,一汪注視的深淵。窺視岸邊人。
拖誰下水?
那是恨意在其中游走的眼。他瞠口結舌,解釋的話在喉尖翻騰。他在做什么,說實話趙易現在根本不敢去理清思路,怕自己要退,如果以一己之力去搭救深淵——老天,他準會被深淵拖進去,要試嗎?
然而她只說:“給我一根。我想和你一起抽根煙?!?/p>
他沒辦法拒絕。走下樓梯,醫院門口的花壇邊上,陳素心對著開得嬌艷似血的花朵,撣動手中煙灰,手指痙攣般抖:
“易,別這么對我?!?/p>
他身著藍黑色夾克的身影,腰已有些彎,不似壯年時。她輕輕靠上去,他也由她靠,還能給她什么呢。
“我求你,別這么對我……“
她的聲音又開始變化,帶著小女孩的哭腔。趙易狠狠吸一口煙:
“只是治療。很快會結束?!?/p>
“我不要治療,我沒有病。我要陪著你,還記得嗎?你要我永遠陪著你的,那次,在……在哪?這樣的話你天天都對我說呀。還記得嗎,每天你上班前都要吻我一下,用‘我愛你‘替代早安……”
“陳素心,我們都快五十了。別鬧了?!?/p>
“我沒有鬧?!八ǘǖ赝?。繞身到他眼前,恍惚而無辜地:
“五十歲了……怎么樣?你說過,我一百歲,兩百歲,都愛我……“
說著說著有什么流到嘴唇,語氣仍平靜,溫和,充滿幻想:
“才五十歲呀,你怎么了,累了?我還不累,我還能愛到死……趙易,你看看我,抬起頭,我沒有怪你。我知道你的心,我從來,從來沒有怪過你!是,我們的生活最近過得不開心,因為我做了一些錯事……讓你不開心的事,可我……我只是老了。我愛你老了的樣子,因為是我伴你老的,你怎么會,不喜歡我老的樣子?十九歲我就和你在一起了,那時候的我的心,就是現在這顆呀!”
淚水混雜脂粉,流得太多,說得太多,哭哭笑笑的中年女人,在自己面前,真實地像個娃娃了:
“帶我回家,”她充滿信心地看他,剛剛擦過淚還一團潮濕的手掌溫熱地捧住他的手,“易,別傷害我。”
他的手溫順地在女人手里停留了一陣,那一陣子,趙易覺得自己重回到過去歲月里,她埋首他肩的時候,因為瞧不見真實的彼此,反能令那被蒙塵的愛意回溯。趙易沒作聲,紅了眼睛,淚水驚愕地從眼眶往外跳,他慶幸素心瞧不見。
也慶幸自己有眼淚——他是婚姻中的罪人么?不。他只是一個無力控制火車運行的疲憊司機,它飛快的開駛,后期失去保養,車輪受損,軌道老化,越來越使不上力了……妻子也在努力,卻是迫著它以最初的速度飛行……怎可能一直飛行?他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肩上的小孩子尚在抽噎。
總要歇一歇的,慢速轉彎,入場維修。怎可能不歇呢。
當然,也可能修不好,妻子舍不得舊物,他想要的是新歡。
人心已異。志不同道不合,無法一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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