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6

　　趙易請了兩天的假，從編輯部開車回家。獨自一人行駛在回家的路上，他視線偶爾瞥去身邊空落落的副駕駛位，懷念女孩柔軟的身體仰在上面的樣子。車里仍放著自己喜愛的山下達郎，放松精神之余卻是為了清晰思路：最近他又找了幾個律師朋友，以咨詢寫作素材的名義，咨詢他們離婚的事——主人公當然是他和素心。他擔心的事果不其然，如果對方確診在婚內有精神病史，離婚則無法通過協議進行，只能訴訟。

　　他不想太耗精神。更不想鬧得沸沸洋洋。與素心這樣的女人離婚，本來就是一場硬仗，她不會輕易放過他，這他心中有數。只能通過一個更強大的力量強制執行，要她放手。他問過了，如果女方有出軌、吸毒、家暴等行為，且分居時間超過兩年，離婚勝訴最大。

　　他與素心分居，有一年半了吧。想想昨晚她的“要求”，趙易泛起苦笑，好險。

　　分居這條沒有問題，無非是為了證實他們感情破裂。這是事實。

　　但出軌、吸毒、家暴……他只能想到妻子身上自殘造成的斑斑傷痕。

　　想離婚不是這么簡單的。一旦說不清，還要把自己栽進去。

　　趙易在車庫停穩車子，好半晌身體沒有移動。現在他發覺真要對簿公堂的話自己沒半點勝算，素心的病，她身上的傷和她長久來為家庭的默默付出，都把她塑造成了世人眼中的賢妻、弱者。他臉上一派平靜，看不出什么波瀾，從車上下來邁步回家的雙腿，卻如注鉛，一步比一步沉。

　　或者——不離婚呢？

　　他走到家門樓下，面對著走了十余年的樓梯，停了下來。牛仔褲口袋里的手機在響，像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如果這個答案不再只是想想，而是真的做了……趙易接聽電話，對方是老友替他聯絡過的醫生：

　　“我一會兒就帶她過去，”趙易低沉道：“拜托您了。”

　　他邁步上樓，臉上滿是困惑。趙易開始掏鑰匙，心思不在那，手也不聽使喚，硬是找不到——殺妻？不，事情還沒到那一步——關著她比較好，正想著眼前家門突然開了。陳素心站在門口，剛剛她一直對著貓眼，觀察門外的丈夫。知道他上午要回來，起床到現在她都無事地等。

　　見趙易心神不安的樣子，她若有所思凝望他進屋后的背影。她已換上衣櫥里最干凈的一身，一件墨綠色風衣，掐腰，舒展。陳素心在風衣里面搭了那件淺藍色襯衫，袖口藏在外衣袖口里，血漬她費力洗了，時隔太久，洗不干凈，褪成黃褐色。不過這些她都小心的藏好——像藏好臉上那些斑點一樣，用了大半的粉，一層又一層，掩蓋干黃。還涂了嘴唇，玫紅色的，等他太久，都有些脫妝。

　　素心的眼睛一直繞著他轉時，趙易發現自己居然還能不急不慢地說話，令他對自己欽佩：

　　“一會兒去醫院的事，你和誰說了么？“

　　他轉身在沙發上坐下來，抬臉對著她時，像見了鬼。

　　“我沒打電話給誰呀，”陳素心無辜地四望：“我沒有手機，家里電話又欠費幾個月了，沒人可聯系。怎么了？”

　　趙易點點頭。她走到他面前，和他坐在一起。身上濃郁的香水味刺激趙易的鼻腔，他只覺得自己鼻炎快犯，猛力打了幾個噴嚏出來。陳素心居然還回身替他體諒地拿紙巾——她溫柔而細心地替丈夫擦鼻子，眼神泛滿憐愛，像對幼子——也像他們相愛時她曾經照顧生病的他那樣子。趙易突然心頭卷起一點疼痛，他知道會有這樣的感覺，即便她現在變丑，變老，變得可怕……

　　那個曾經的，瘦弱安靜，楚楚可憐的陳素心，或許就被囚禁在這樣一個臭皮囊里，也在流著眼淚巴巴地向自己望：

　　“別丟下我。易。我是你的素心……”

　　他丟不下素心，卻要丟了她——她是誰！他不認識！

　　橙黃的太陽光自客廳落地窗外斜射而入，照亮家中被陰影長久覆蓋過的一切。陽光慢悠悠地轉，也兜去他們兩個身上，彼此靜靜地坐在一起。不說話。很久沒這樣的時刻了，趙易偷偷抬眼瞧身邊人，發覺素心面上表情是他不熟悉的，一種困惑。

　　她在困惑什么呢，陽光普照之下，難見人心。

　　這可能是她看清這個家中所有的最后一眼了。這張沙發是五年前換的，她還記得家中第一個沙發是米白色的棉麻料子，趙易執意要買那件超出他們預算的家具，陳素心其實也喜歡，拗不過他買了。婚后的小女人極力保養維護，手縫了沙發布套，嚴絲合縫地罩住，還繡了花鳥——小兒女的情趣，趙易當時極力贊美他，每逢朋友來，便炫耀著領去看。

　　后來呢。后來，沙發經年使用，再保護周全的布套，也臟了，舊了，破了口子。長久消磨于上的家庭時光，最終只剩下斑斑污漬和陷落的海綿。這房子里所有家具的命運都大同小異，不是么？

　　女人，會不會，也成為一件家具呢？會被嫌，被丟，被換新。

　　“收拾好了么，”他干凈利落地站起來，“好了我們就走。”

　　陳素心仍以那雙困惑的眼睛看著他。趙易發現，她似乎有所察覺，是女人沒有道理的第六感么。那個被囚禁于丑陋皮囊中的“他的素心”似乎還魂了，在久違的陽光妝點下顯露出不同于脂粉的自然美。

　　是女性原始的美。溫柔，包容，母性，堅韌。

　　“我很久沒坐你的車了，”她說，“我真開心你今天不忙，能陪我出去。我們從醫院出來后去逛逛外面好不好？我在家里待得……人都老了。”

　　“你不會老。”趙易立刻答道。

　　“你呀，就是會哄我。”

　　陳素心站起身，去玄關選一雙心儀的鞋子。她幾乎歡天喜地，在趙易眼下走走停停，粗壯的大腿硬是將重量壓在纖瘦的鞋跟上，人有些踉蹌。趙易適時扶她一把，她害羞地站好，小女孩的那一面顯露了。不過當她跟著丈夫的身影往門外走，看見身后家中又落入陰沉的光景，陽光消失了，美好永遠是匆促的一瞬——又突然閉上眼睛，陷入女人到了中年蒼涼寡淡的心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