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小說除了“念”的部分，趙易一概感到力不從心，半點感覺也沒有。這是身處戀愛的妙處，也是害處，若把這本小說完全寫成愛情小說，他有信心收獲些好評，因真實動人。但要他這個級別的作家只交出一本愛情小說，大抵損失會更多。

　　在今次朋友作品的發布會上，他出席幫襯。近五十的年紀，一件挺括夾克，身上一塊多余的贅肉都不見，且增添了從容優雅的風度。趙易一上臺席，落座，閃光燈頻頻造訪，他眼睛落向一個不對焦的定點，眉眼柔和。

　　甚至有些搶主人風頭。自由提問環節，記者們的問題十有八九投給了趙易。他也見慣這種場合，沉穩地：

　　“我當然不能逼著讀者喜歡我的小說。但可以做的是，至少讓讀者比較容易接受我的小說。”

　　另一名女性記者起身發問：

　　“請問您的新作現在已經開始創作了嗎？可以給讀者透露一些嗎？”

　　“新小說……”趙易沉吟片刻，轉而微笑：“是關于愛情的。一本比較純粹的愛情小說，真怕讓大家失望。“

　　記者們更感興趣，紛紛：“噯？趙老師要開始寫愛情故事了？真期待呀！“

　　身旁的主場作家開始感到難堪。趙易瞥他一眼，身邊圈內老友亦以眼神警示他，別結怨。又與記者周旋了幾句，做大新書聲勢，趙易才饒有深意地低眉不語了。再抬頭，眼中流露為難：

　　“還是請這本書的作者給我們談談吧。各位別把我架在火上烤了。“

　　引來一團笑聲，還不錯。趙易散場后與老友在主辦方安排的酒店內下榻，房間相鄰，相聚方便。老友與趙易年紀相若，青年時便結識，自認才氣遠遜于趙易，寫得越來越少了。近些年更是將全部精力放在文學評論上，尤其擅長的是文學作品中的精神、心理分析，玄而又玄的東西。趙易與他只談風月，甚少談文章。

　　老友前年離婚。新嫂不過二十六七，趙易見過，比念大些。但不及念清秀靈巧，多年知交，對女人要求卻大異。

　　老友更為看重的屬性是安全本分。趙易笑他，那不過就是找了個年輕版的老婆，何必再休掉前個？對方亦笑他：

　　“就是貪年輕啊！“

　　這話很真，或意在諷刺趙易虛偽。因他居然向對方表達自己對年輕女孩有比肉體貪求更為渴切的東西——他要她的心。老友坐在趙易房間沙發上，二人吞云吐霧之余，談論女人。

　　“大學生？“

　　“今年畢業了。現在自由撰稿。“

　　“你會安排她嗎？“

　　“還沒想好。“

　　“家里知不知道？“

　　素心是老友見過的。過去常來家里吃飯，喝酒。近年趙易早已拒絕這類活動。

　　“素心不會知道的。知道也沒關系，反正早晚是要分開。“

　　“可別再出上次那樣的事了，“老友輕嘆，”上次鬧得太大了。她現在怎么樣？精神還穩定嗎？“

　　“渾渾噩噩的。我總覺得她是在故意懲罰我。“

　　“你信不信，如果你再提離婚，陳素心就像顆原子彈，會把你炸得尸骨無存。她和你同歸于盡——我想想都替你怕。“

　　“怎么娶了這樣個女人，“趙易撣撣煙灰，苦笑，“就跟長在你身上一樣。女人沒工作，實在不是男人的福氣，再加上沒有孩子……我擔心我那個小女孩做自由撰稿也是一樣，現在年輕還看不出什么，一旦獨自在家里待久了，好人都得瘋。”

　　“她有男朋友吧？”

　　趙易向老友眨了眨眼睛，孩子氣的笑：

　　“嗯，還是個小男朋友，同學呢。不過我不在乎，她比外表看來要成熟的多，所以我才選她，很聰明。她會處理好的，說不定比我處理得還好。“

　　“你那邊的問題是太特殊了，但凡是個正常的太太，到了這個歲數都會睜一眼閉一眼，只要你不想離婚——你跟我不一樣，如果素心正常，你是不想離婚的吧？”

　　“問題就在她已經不正常了。”

　　“什么表現？”

　　“判斷質量低下，思維混亂，情緒不穩，社會關系糟糕，沒有控制沖動的能力。有時候很狂妄，有時候又委屈得像個小女孩，感覺很孤獨似的。”

　　老友手里的煙已經燃到盡頭，他太專注于聽趙易的敘述，以致燒了手。趙易盯著他看：

　　“對，就是這樣，對疼痛麻木。她身上總是有自殘的痕跡，感覺不到冷熱，像個石頭人。還很貪吃，懶惰，時常處于防衛狀態，又不知道防衛誰……”

　　典型的解離性認同疾患。老友在心里記下這些癥狀，提醒趙易：

　　“——你要小心！”

　　趙易亦放下手中煙頭，他已從對方眼神里察覺到危險。素心無神的眼睛和電腦桌面上那張畫——少年盯視的一雙眼睛，來回在他眼前重疊。他試圖讓自己放松，右手按左手：

　　“小心什么？我是鐵了心要離婚的，只是還沒想好怎么說。”

　　又問道：

　　“老朋友，我在玩火嗎？”

　　老友訕訕一笑：

　　“你向來喜歡玩火。剛剛在臺上，還說別人把你架在火上烤，明眼人都知道你享受著呢，被烤的是今天那個作者！不說他了，說你，說素心——你怎么就知道，拿著火種的是你，不是陳素心呢？”

　　趙易笑得勉強起來：“所以，我該小心那女人把房子燒了？上次鬧離婚，她倒是差點把我燒了——十手所指啊，鬧到編輯大樓去。那些人看我的眼睛就像火，一個個舉著正義的火把質問我為什么拋妻！那時候，我還沒認識那女孩……”

　　“現在你認識了，過錯方坐實是你了。陳素心會不會更受刺激？燒屋？你以為她干不出來——即使做了二十年夫妻，我勸你也不要拿固有印象比對她。女人，不止是善變啊，還會變得讓你根本認不出。你不是也變心了嗎？她不會變？”

　　非常認真，老練，嚴謹。對方拿出專業態度同他談，趙易才恍然意識老友從事了多年心理研究，還拿下了某名校的心理學博士，是他一直小覷了。

　　也小覷妻子了么。

　　“憑你剛剛的形容，我認為現在的陳素心非常危險，“老友說，“帶她去醫院吧。想想辦法，最好開個證明什么的。來日真離婚不可，也好拿證據。”

　　“證明她……不正常么。”

　　老友不作聲看了他一陣，這樣的證明，在趙易心里早不需證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