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易像個十六歲少年在自己的房間里回味與女孩的一切時,妻子的腳步走近,在門口停下了。趙易轉身時看見門縫外的陰影。
“出來吃飯吧。”她說。
吃飯?寡淡的婚姻生活又借尸還魂了。趙易坐回書桌前,打開平板電腦,開機的音樂聲讓門外也能聽得到:
“我不餓。還有稿子要趕,你去吃吧。“
趙易望著電腦屏幕。壁紙是一張沒見過的畫,兩個少年在田野間一前一后抬著擔架,上面坐著天使,頭與翅皆受傷。雙手撐住擔架邊緣,腳背無力懸住,赤裸的。
那個走在后面的黑皮膚少年轉臉看向屏幕的位置。目光灼灼。盯住趙易。
越看就越真實的盯視。
這張畫趙易說不出的厭惡,卻不想把它換掉,基于作家天性,他覺出這令人不快的注視感背后有什么有趣的東西。他把視線從少年身上轉移,看去后面荒涼的原野,陰冷的流水……整幅畫面沒有一點亮色,充斥了壓抑。
“喜歡嗎?”妻子竟還在門后,語氣里有熱切:“那張畫。“
“不喜歡!“趙易把電腦合上,轉臉看向門外。那陰影還在,素心始終沒有離開:“我說過不要碰我的電腦。”
即使見不到她的臉,還是可以想見對方突然悲傷的樣子。連說話的聲音都蒙上陰影:“是啊。你是大作家。我是什么?怎么能碰你那尊貴的電腦呢?我只配給你做飯,現在你連飯也不愿賞臉吃了!”?趙易知道多說無益。相處這么多年,男人早已找到方法對付女人。他把香煙揣回上衣口袋,打算離開去工作室。開門,妻子還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白氣隔在他們之間。
他看到素心端著碗的手指早已燙得通紅。她沒知覺的么?
忙把她手里的碗接過來,呲牙咧嘴地忍了一會兒燙,放在桌子上。他像看著外星生物的皮膚一樣端詳妻子的手指,紅得不像人的皮膚了。
便拽她去洗手間沖洗。水流嘩嘩的響,素心悶聲不語,由他照顧,又溫順得像個孩子。趙易搖搖頭,視線上移,臉色一沉。
“鏡子已經臟成這樣了為什么不擦一擦?這上面抹得是什么東西,看起來太臟了……已經完全照不見人的臉了。“
趙易說完將眼神責備地對向妻子,后者甩著濕淋淋的手指,不帶一點感情地回望他,就像她聽不懂他的話。趙易發現素心經常會有這樣的時刻,思維處于混亂狀態,有時很乖巧,但下一刻很可能就變得執拗狂躁,和他發火作戰——他和陳素心四目相對了好一會兒,發現得不到任何信息。幾乎讓趙易產生錯覺。這女人的眼神沒有交流,本身就是一面鏡子,只能反映出對方的樣子,讓人感覺是在自言自語。
和她在一起久了,是否自己也將陷入瘋狂?
“吃飯吧。別責怪我了,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會打掃干凈的。你好不容易在家里,我想陪在你身邊,不想干活。“
“咱們可以請個保姆。“趙易說。
陳素心笑了一下,然后機敏地朝他眨眼睛:“不,不要別人。家里除了我和你,不應該有第三個人。”
“隨你吧。我要出去了。”
“不吃飯么?”
她繞過他,轉身到桌邊,又試著捧起那碗面條。仿佛一旦她把它捧在手里,香味就能散得更遠,直散進丈夫的心。趙易看見素心那樣努力討好他的樣子,感覺不適之余更有不忍。她曾經那么年輕美好,現在卻……該說有自己的責任嗎?他自問已盡力。
“那我吃一點。”
陳素心把面碗移到餐桌上,跟著去拿筷子和水杯。趙易坐在熱氣騰騰的面條前,感覺自己身在家中,更像在飯店。恐怕飯店的侍者都不會這樣殷切,周到。他攪動筷子,努力去回憶她與他這些年里一直是這樣的嗎?如果她真的把他看得那樣重要,她的愛真的沉重到了他無力回報的地步,那么自己現在是為什么還不滿足呢——不,已經不僅是不滿足了。是逃避,是厭倦,還有恐懼。
白色掛面沉浸在褐色湯汁中,湯頭一夾就碎,看不出是什么食材。他囫圇一團放進嘴巴,妻子做的面條,他越吃到最后越忘記味道。
“我放了很多食材在里面,有香菇、五花腩肉、寬粉、雞蛋、玉米、豬肝、豬心、大腸、沙姜、小茴香、醬油、魚露……還有幾片烤鴨和半個紅薯,放心,你告訴我的都記得,皮剝過了。”
陳素心露出自得的笑容,看丈夫吃飯的樣子是她一直的心頭樂事。從他頭發烏黑時,那時節他初來雜志社做編輯,加班事忙,晚歸后吃她一碗面,夫妻倆靜坐在餐桌吊燈下,瑩黃溫暖,相對一笑便解除全部心酸。
他或許也想到往昔,眼角漫出寬和的笑意,嘴巴卻不動了,使得那點笑意看起來古怪。“放了這么多東西?”
她繼續得意地道:“前幾日吃的,都不該浪費嘛。索性一鍋下進去!”
“我不吃了。”
趙易怪自己早該想到。他不吃妻子做的飯已有小半年了,這期間他都是在食堂或交際中解決飯食。素心把家里的冰箱廚房,完全變成了重災區,不管他怎么說,堆積的腐敗的食物還是堆積在其中,持續腐敗。
看著幾乎未動的面條,陳素心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趙易觀察她,發現對方居然在吞咽口水——他真想吐。
“我出去辦點事情。”
“晚上回來吃飯嗎?”
在他起身的同時,她也追趕似的從椅子上站起來。目光癡騃地望著。趙易站在玄關穿鞋子,告誡自己決不能回頭,回了頭會怎樣?變成鹽柱嗎?這樣的婚姻生活還有什么意思!他加快手速系好鞋帶。
“不回來吃了。“
“寫新小說了嗎?”她癡笑著。
“什么?”趙易怔了一下:“大綱擬了,還沒開始添。”
“關于什么的?”
她竟站到門口去。房門就在她寬闊的背后,而她本人如一道巨型陰影,牢牢護衛在那——全世界趙易最痛恨的就是這樣一種情景了,因為只要素心站在那,他就必須想盡辦法用言語把她糊弄過去,否則,來硬的……他不愿意打女人。
“我還會作為你的妻子出現嗎?”
“會的……”
“你還記得嗎?趙易……你寫第一本書的時候,就答應過我的事。”
他記得。他恨自己過于浪漫的天性,竟在婚初對妻子做了比生死不渝更過分的承諾——他以自己的作家身份,最愛的寫作事業承諾她,不管日后他發展得或高或低,只要他還繼續寫,她就永遠會出現在他的故事里。并且,因為剛開始在一起時,自己一窮二白,除了夢想身無長物,對素心,一直存著一份抱歉。他沒有拿日后的婚紗鉆戒豪宅名駒向女人盟誓,他相信世間有遠比那些東西可愛的存在——即無限的可能性。他可以給她買來一件、兩件、三件……但,買不到永遠的稱心如意。
除非,他可以做馬良,用他手下的筆,每本書滿足她一個愿望。多浪漫!陳素心和世間許多女子一樣,或許抗擊的了珠寶香車的誘惑,但抗擊不了文字浪漫的情意。她的作家丈夫愿意給她無限的可能性呢,那些東西更神圣,遙遠,人力不可得,比如順遂的命運,嬌美的容貌,過人的聰慧,精巧的技藝,一樁念念不忘的心愿……
她開口要求:“這一次,我想要個孩子。”
“孩子?”趙易臉不紅氣不喘地回應這個話題,然后做出他對女人慣用的臨別時口氣,溫柔掩蓋掉所有殘忍:“我會試著寫的。要個孩子,沒什么大不了。”
“謝謝你,親愛的!”
趁她愉悅,趙易飛快地閃了身。陳素心追著丈夫邁出門口的腳,兩眼炯炯發光:“只有你知道我的心病,我知道你也希望有我們自己的孩子!生活給不了我們的,你就用筆寫吧!我太期待了!我的孩子……我愛你,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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