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桌上落灰了，家具掉漆了，被子還沒曬——家里的女人是件同樣落灰的擺設。剛剛在車子擋風玻璃外還明媚燦爛的驕陽，不知怎的，隨趙易一起一鉆進他們這間居住了十五年的三居室就突然收斂，成一團淡灰色的陰影。妻子變了，趙易在幾年前就已經發現這件事，反正老夫老妻，怎么過都行。

　　房子里充盈酒氣。趙易走進時，還踩到一個啤酒罐，險些站不穩。他惱怒地往臥室里看去，陳素心沒出來迎他，只有傳來的含混的一聲“誰“，然后是膨化食品被放進口腔咀嚼的咔哧聲。咔哧，咔哧。

　　趙易走進臥室，見妻子中午時還蜷縮在棉被里，歪著身子看一本書——不用說，是他寫的。素心從他出版第一本小說是就是他的忠實讀者了，也是他每本書的第一個讀者，這習慣維持了二十三年。看到她聚精會神讀書的樣子，從棉被外露出的臉頰上出現類似掌摑的紅痕，不用說，身上也有傷。趙易疲憊地喘了口氣，去床邊坐下。

　　他看到素心的睡衣扣子掉了，線崩開，食物落在上面留下污漬。這些污漬床單上應也找的見——她只顧著看書，邊吃東西邊吮過的手指翻動書頁，書角有些已卷起，有的頁面上染過顏色渾濁的液體。

　　她頭發虬結在一起，像被扎住的拖布頭。臉色是不健康的干黃，一半被頭發蓋著，兩眼聚焦在一行文字上，不為所動。

　　“咔哧，咔哧，咔哧咔哧……“她尚在嚼。

　　“素心？“

　　她停住手指，緩緩地反應。裹在棉被里的女人看起來十分呆滯，她的身體費勁支撐著往上移，移到可以擺脫棉被自在轉身的位置，轉身看他。

　　“素心，你沒事吧？”

　　“回來了，“她冷冷地說，呼出來的氣，聞起來有股腐爛的腥味。”在外面過得愉快嗎？四十四天。“

　　“還好。“

　　趙易轉身去解外套的扣子，掛在自己衣櫥里。他和妻子共用一個大衣柜，分出左右兩邊區域放各自衣服。他這邊的打開清爽整潔，試圖關閉推拉門時，覺得滯澀，是妻子那邊的卡住了。趙易不得已打開素心那一面，衣服噼里啪啦往外跳，大量樟腦丸的氣味。

　　妻子現在的狀況，是越來越嚴重了，說不清是哪里出了問題，肥胖癥？內分泌失調？還是他不了解的女人病——不管是什么，素心拒絕去醫院檢查，也一樣拒絕心理醫生，她不愿對任何人袒露內心世界，包括自己。

　　趙易草草將掉出來的衣服收理好，疊其中一件淡藍色襯衫時，發現袖口的血跡。他遲疑了，回頭看妻子，妻子也在看他。一張僵硬的臉孔，了無生氣像面團一樣垂垮著。她的眼神呆滯，看見趙易出現在衣柜前的身影時，一時她露出和陌生人接觸時的反應，手足無措，所有言語都失效了，心里不斷問問題，嘴唇則不安地囁喏著。唇角仍掛著食物的碎末。

　　趙易把襯衫放在她眼前，問：“不小心？還是自己傷的？“從小臂到袖口幾乎沾滿了血污，結成褐色硬塊。“再這樣下去我非帶你去醫院不可了，你也不要恨我，是為了你好。你這樣實在太讓人恐懼了。”

　　說著趙易就累極得手一松，襯衫掉在床上，他也仰在床上，眼睛瞪著天花板。思維遲滯了幾乎有三分鐘，素心干黃的面孔突然移到他面前——

　　“因為我這樣，你才不回家的么？”

　　陳素心垂眼看著丈夫，淚水在發黃的眼球間打轉，快滴到他臉上。

　　“你不愿意看到我。”

　　她不斷貼近自己和丈夫面孔間的距離，兩塊皮膚摩擦的感覺熟悉如往昔，那些他們最初恨不得日夜癡纏的時光。還是不同了，皮膚也不能騙人呀，她的早已干枯，摩挲在丈夫柔軟冰涼的面容上，像一截樹皮，偏還有淚水沾在上面，濕粘的。妻子身上的味道催人欲嘔，趙易下意識閉上眼睛，想將自己封閉。

　　“我沒事，你放心。趙易，我永遠不會有事，因為我永遠做你的妻子。你這本新書多好看呀，我擔心你現在寫作的速度放緩了，看完之后我會更寂寞——還在寫什么嗎？寫給我看，我是你的妻子。”她強調。

　　她依依不舍地和丈夫分隔開，視線對著視線，在趙易視線里找見自己令陳素心感到快樂，回春一般的光彩。她嘴角賣弄風情的笑容幾乎就以假亂真，成了當年她迷惑他，那樣子。

　　“看什么？我老了么。”

　　“沒有。你不會老。”

　　這話自他的青年時代，和她相戀開始，到步入婚姻，已說了二十三年。他不是沒有愛過她，有些話，偶爾講一講分不出真假。

　　她滿意：“餓了吧？給你做東西吃。”

　　妻子油膩的手指滑過他側臉攥成拳頭，然后從他身上爬過去，下床走出臥室。趙易看見，陳素心的眼神霎時又變得渙散而不可捉摸。

　　她白天里都做些什么？趙易在自己書房里對著落地窗子，看外面大片綠野吞云吐霧，香煙在房間里繞。有時候他腦海里也會鉆進關心妻子的想法，但就和香煙一樣，偶爾的散一陣，還不待認真關心，已找不到情緒的始終了。也許所有的中年婚姻都是如此，他身邊太多朋友離婚、外遇，也有長袖善舞者能做到家里外面和平共處，享齊人之福……他不能不又想起女孩，煙已燃盡的時候，喉嚨干澀，他還想她。

　　“我想你。”

　　手機在口袋里震一下，他打開讀了，會心一笑。很快回復：

　　“我也是。一路上開車回來，一直想你。”“

　　想、想、想……這惱人的又讓人愉快的情緒呀。趙易站在窗前，扭轉脖子舒動筋骨，心中一派輕松。女孩不會再傳信息過來，很聰明，知道停止，他贊許地看一眼手沉默的黑色手機屏，將剛剛的信息心念一遍，口中苦澀已消。

　　書房是他的圣地。在這里他從不擔心會為人打擾——規矩定在婚初。他跟素心說，以后不論我們親密到何種程度，這個房間都是我工作的地點。在我工作的時候，即使你再想看見我，也耐心等一等。我不想因為這個跟你發脾氣……事實上，這樣的脾氣趙易一次也沒找到機會發作。素心雖然近些年有些變化，但這個規矩她牢牢記著，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她會進來幫他清理，打掃，倒凈煙灰缸，但只要看見丈夫的身影消失在里面，哪怕只有一扇門的厚度，這也是她不能身入的禁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