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真想這樣漫無目的的旅行啊。他一只手握定方向盤，一只手溫柔的搭在身邊女孩的手背上。對方有點驚慌，他也不多安慰，車子悠然地行駛著，路途寬闊，且他車技了得，那只停留在他手背下的小手逐漸柔軟起來。

　　趙易送她去機場——對方來外地參加一個作家培訓班，期滿，準備回故地。

　　車里音樂跳到一支令人迷醉的旋律。是趙易喜歡的日本歌手山下達郎，他永遠記得自己年輕時千方百計想得到一張他的黑膠唱片時的心情。

　　女孩閉上眼睛，沉湎進這不屬于自己時代的歌聲里。趙易眷戀的瞥了她五官一眼，收回視線。女孩黑發中長，因仰著，頭發往耳后垂，露出光潔的整張臉孔。小巧的鼻翼聳起一段線條，眉眼極嫻靜。上身穿一件簡單的純灰色針織毛衣，修身，顯得身體軟而柔媚。

　　當她睜開眼睛回望他的時候，溫柔地淺笑，帶點禮貌——不知男人看見沒有？當然。他心里比她多生一雙眼睛，歲月給的。

　　“今天上午我去辦公室，有件好玩的事。一個女孩闖進來，問我是不是趙易。我說是，她直接在沙發上坐下，懇切地談起來，關于她寫的詩。我一直想弄清楚她是怎么進來的，但根本插不進話。“

　　她很感興趣，心里發澀。但也問他：

　　“你幫了她吧？“

　　“我就是拿小女孩沒辦法。她讓我看她寫的詩，就看了。“‘

　　她能想到趙易當時勉為其難的表情，也能想到此時他把事情轉述給自己時覺得好笑的心理——那抹好笑的弧度掛在他瘦削的側臉上。他樂于做每個年輕女孩的“SugerDaddy”嗎？

　　“好有勇氣的女孩子。”她說。

　　“嗯，比你勇敢多了。”

　　趙易面不改色道，不掩飾的故意：

　　“如果是你，大概會一輩子把自己的詩稿鎖在抽屜里。哪天被人意外撬取了，再委屈的承認是自己的作品——就算最后獲得成功，你也是委屈的。”

　　認識超過一個禮拜了。趙易自問自己從來沒經歷過如此失魂落魄的一禮拜。她不過是出現了吧，出現得晚了二十余年。第一次在酒桌上見她來時，推杯換盞后他悄悄打量她，不知所措的一對眼睛，背后深藏靈巧與機敏。她不愛講話，渾身卻有莫名的光彩。

　　趙易開始反常。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生澀地跟著歌曲打節奏，指尖不斷地點。

　　這一回，女孩沒有沉默，同樣故意道：

　　“想做的事我會承認。不想做的事被強迫做了，當然委屈。”

　　又道：

　　“不該委屈嗎？“

　　有點挑釁。有點挑逗。

　　別人都怕他，因知他是誰。自己先前不知，才不怕。可現在跟他距離如此貼近，再不想清楚也清楚了——她仍然不怕？并非。二十歲的小女孩有她們得意的地方，天真的笑容下毫不掩飾明晃晃的傷害，可就是這樣新鮮熱辣才令長久生活在尊敬仰望中的男人恍然驚覺，自己首先是個男人。

　　既是男人，她的笑、罵，應是他最原始的感到快樂的東西吧。像年輕時追逐過的偶像，第一次品嘗過的親吻，雨時熱茶，山間繁星……種種一切，竟與她等同。不，是她全可囊括且包含更多。

　　迷上了。慨嘆一聲，迷上了！

　　“你答應過，不管我說什么，都不會生氣。“女孩亦懂讓步。

　　“不會生氣。你也應該委屈。“

　　“委屈什么？“她問。

　　“如果我不是那個你想要的人。但我要你。不是強迫你么？“

　　趙易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他似乎專心開車，不再講話。

　　女孩心想：“孩子氣。“

　　車子拐來拐去，她安心地繼續躺在椅子上聽車載音樂。這男人的聲線真好聽，趙易的車子亦很舒服，最重要的是——他開始變得有趣了。不是最初她以為的以權謀色嘴臉，她漸漸開始走進這個男人的心。他給了女孩一把無形的鑰匙，一些密碼，給她破解的機會。女孩果真聰敏，比想象中更快更準確的捕捉了趙易在光芒外表下的性格實質。他直率，隨性，自私，刻薄，內斂，不懂表達。但懂得禮貌和敏感情緒，懂得尊重。

　　因而他總是沉默。這沉默令他分外吸引女人。不論是年輕的，還是年長的，每逢外出活動住酒店時，夜里總有女人的敲門聲在他房前光顧。他應對的方法有兩種，一是開門待客，一是在外飲酒不歸。

　　在遇到女孩之前，趙易是圈內圈外實至名歸的好男人。和妻子自大學時代相識，對方在他成名后辭去工作專心顧家，夫妻相濡以沫二十余載。不單外人，就是趙易自己也很難相信現在他會心系他人，且不是露水情緣，不是利益交織，是……是戀愛么？他眼皮眨動，紅燈前屏息凝神，寫過太多愛情小說的中年男人到了描繪自己愛情時，感到難以啟齒。

　　“到了。“他聲音淡淡的，心思卻重。

　　女孩解開安全帶，他們將手彼此抽離出去，突然的冷冽。她應該很快離開么？還是說點什么禮節上的——不知是不是心里也有一股熱流，她反不自然，只僵在座位上。

　　“再見，趙老師。”

　　少女氣息令趙易恍惚。他知道送她到機場，自己也該往家中返。離家四十余天了，其中包括近來一星期和女孩的結識。這一切，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家里把它們變成文字，她的化名該用什么好呢？

　　“再見。念。“

　　“念？“

　　“今日在心。“他說。女孩若有所知，點頭，轉身。身影融入機場大廳里形形色色男女之間，他與她又成路人。

　　趙易開車折返，一路上舌尖抵著下牙像初學語言的孩子，不斷復習“念“字的發音。直到車子停進自家車庫里，都沒能停下這練習，他只能深深吸一口氣，勉定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