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嘆。你看我,是不是老了一些?”
她在出門前猶豫不決,希望能在鏡子尚且完整的一小部分里照清自我——只能照見身體的局部。每一個局部都是健康的,完好的,但不知拼湊在一起狀況如何?陳念只好湊到丈夫眼前。對方早已收拾妥當,在機場接到她時穿著的一身衣服,頭發早晨洗過,飄出清爽的檸檬香味。她則穿了一件三年前添置的墨綠色長風衣——她剛擁有它的時候,并不敢穿出去,因與年輕女孩的氣質不搭?,F在身為少婦的陳念重新把它從衣柜底層取出來,有些自得衣帶捆扎后顯露出的好腰身,可惜見不到鏡中自己。
“你不會老?!?/p>
張嘆站在門口,足登黑皮鞋,欣賞地看著她。
“你從來都是這一句。我在你眼里簡直沒有什么時候是不好的……”她本想抱怨,說著說著才發覺自己的話更像撒嬌,才打住了。
她坐在換鞋凳上提好鞋子,站起來朝門外走。
“手機帶了嗎?”丈夫一邊關門一邊向身后問。
陳念理都不理。她的手機被妥善地塞在身上緊身牛仔褲的口袋里,調到震動模式。她極力忍住不去關注它的存在,卻一直在興奮的頻率里。
在家具市場陳念準確地照著導購冊子找到鏡具區。她推著購物車向那個方向披荊斬棘,從人群里涌出去。張嘆的步子沒有及時跟上來,他還遲滯在燈具區,一朵朵明黃色蘑菇狀的落地燈將他包圍——環顧一圈,終于看見妻子上身撐在購物車上失神地站在一排鏡子前。張嘆沒去叫她,她也沒有尋找他。
“念?!?/p>
心心念念。心心念念的那個人終于與她重新達成聯系了。陳念掏出手機的時候,震動聲還持續了一刻,足見她速度之快。
“今天不忙嗎?”
陳念打出的每個字都在親昵對方的臉,雙唇像羽毛般摩挲游移。你終于開始想我了嗎?還是終于開始想起我了?這兩者不一樣,但我不在乎。除了你,我什么他媽的都不在乎。
她克制不住地在微笑,一面把手機放到褲子另一側,遮掩丈夫隨時可能追索而至的視線。但她遮掩不了自己的笑容,這種笑容是從心底里洋溢出來的,跟那些客氣的笑,鏡頭前的笑,說“你好”的笑完全不同——好快。對方回得好快,陳念感到心底里被煙花炸開的面積在擴大。
炸過頭了。果然。
“不忙。沒打擾你吧?!?/p>
“沒有。晚上你有事嗎?”
“跟朋友吃飯,怎么了?!?/p>
“十一點以后,跟你說,行嗎?”
十一點是個安全時間——往常意義上的。放下手機,陳念并沒有感到安全一些,雖然她現在及時克制住和趙易說話的欲望是正確的,但十一點之前休息這種習慣只保持在趙易的工作日里。接下來的五天他將無所事事,難保不會晚上熬夜看場比賽打會游戲什么的。
她只能賭一賭。沒有什么事可再阻止一個戀愛中的女人和情人聯系,說幾句無關痛癢的傻話。這些傻話能把人從日常憋悶的庸碌中解救出來。她當然知道就算張嘆睡著了,她夜里起身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給他發信息也是危險事——張嘆同樣不會開燈,很可能還光著腳,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后和她一起閱讀趙易發來的字句——“我也想你”。他會一只手抓住她犯罪打字的胳膊,一只手掌摑去,暈眩的,帶著血的甜腥的情話。
十點半了。
跟張嘆夜里歪在沙發上看電影時,陳念視線一直聚焦在墻上鐘表。她覺得這部電影的時間一定不止九十分鐘,雖然表盤上顯示的正是那樣,但愛因斯坦先生的相對論起效了——她開始感到無法忍受的漫長。不止是和丈夫共處的時間,他穿著棉質睡衣的手臂搭在她腰上的感覺,更因為那雙手臂仍充盈著要命的力量。
那只手還可以把一個體重60公斤的女人抱起來;還可以掌摑她五次以上不感到酸麻;還可以捏緊一個核桃,不至于破碎,但絕對在破碎邊緣……天啊,他還很有力氣,沒一點瞌睡的跡象。
陳念轉移視線看房間里的一切,也是為了讓自己不瞌睡。她的視線被洗手間的幽黑指引,想到那面鏡子還沒被安置。今天在家具市場,他們挑選了整一個上午,終于選到相似的一面。可惜缺貨,貨到要兩星期以后。
陳念提議換一塊玻璃好了,樣式還用過去的。張嘆堅決不同意,他的完美主義某種程度上接近病態了。她凄然地看著那塊黑暗的區域,沒了鏡面的反射,像個洞穴,通往哪?
或許她心里知道答案。有時候能。
“演完了。你覺得怎么樣……在看什么?”
陳念慢慢回神了,意識到時間還在流逝。她輕吻著丈夫的眼睛,溫柔的像唱著睡眠曲的母親。
“我覺得太殘酷了。”他說。
他張開眼睛,也就天真得像個孩子。張嘆的眼睛黑白分明,在認真的時候格外純凈。陳念早已發現這一在他身上矛盾的所在,他越是認真,越帶點偏執的孩子氣。
“你不喜歡這樣的片子?”陳念問。
“我不喜歡。這種夫妻之間斗智斗勇的把戲。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都被瓦解了,這會是婚姻嗎?我無法想象有一天你也那樣對我……”
她不快地扭過頭去。
“你會那樣對我嗎?”他戒慎地問。
陳念把沙發上的毛毯收好,打開臥室的燈。這是回房休息的表示。她一面做著這些,一面笑罵他傻瓜。
傻瓜,大傻瓜。你最好快點上床,乖乖去給我睡覺。睡的越死越好,不準醒過來。時間已經快到了,我已經讓他等了一天了你明白嗎?我等的時間則比一天更久!無法忍受!無法忍受!無法忍受你再說傻話不去睡覺!
她鉆進被子里,將身軀側臥調整到往常睡眠的姿勢,聽見丈夫也踩著絨拖鞋走過來——繼續嘟囔著他對那部電影的看法——評論一直在繼續,聽不見床上妻子對他的咒罵。然后燈被關掉,他在不斷翻身,傳來被子和他睡衣摩擦的輕微聲響,動作變化得越來越慢。他的雙手和每個夜里一樣自背后游上來,抱住她,像溺水之人抱住沙灘上的木樁。
時間就快到了。獨自沉湎于愛情幻想中的女人,困在和丈夫的雙人床上。手機的位置在她枕下邊緣,稍有亮光她就會在心里歡呼雀躍——煙花又炸開了。原子彈的蘑菇云又升空了。
張嘆的呼吸越來越沉穩。他還在和她說話,吻她耳垂。吻和句子的組織都越來越生澀,憑陳念對丈夫的了解,她想至多還需要五分鐘。五分鐘后,他會睡得跟死豬一樣沉。陳念做過這樣的試驗,在他們剛剛同居那兩年里,她還在夜中暗暗為身旁男人的不解風情流過眼淚呢……后來她刻意哭得很大聲,到白天她質問他才知道,他的夢里只出現了一只嗡嗡叫的蚊子。
今夜什么都不會有。我會把蚊子扼死的。她想,你好好地睡,給我時間,做我自己。
陳念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心臟咚咚地在胸腔里撞。她想起有一次趙易緊擁自己身體的時候,嘴唇里吐出過這樣半嘲半笑的話:
“你的心,比我的跳的還快呢。”
是嗎。那或許是因為女人總是后知后覺,后來居上。到后來,我已比你認真得多了,趙易。
片刻后,陳念枕下的手機開始發出亮光的時候,她同時聽到兩種聲音。一是張嘆沉重的呼吸聲,一是她自己抽鼻子的可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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