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之后是頭皮深處傳來的疼痛,還有要命的口干。當陳念醒來時,自己已被轉移到臥室的大床上,身上蓋著入秋后新換的法蘭絨被子。張嘆坐在自己床邊,沒開燈,他手上纏著紗布——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紗布手里握著的一團亮起來的東西——陳念猛然間想坐起,質問他在做什么,還是忍住了。丈夫注意她醒來,輕輕旋開床頭的臺燈,光亮照清墻上掛鐘的時間,夜里七點半。
他問她為什么要一個人喝酒?遇上什么事情了?他猜是寫作遇到瓶頸,因為他檢查了她的電腦,文檔上空空如也——真可怕,陳念大睜著眼睛往下咽口水,他是否查看了她的所有?剛剛那個是……
“看見我的手機了么?”她從床上坐起來,問。
“幫你在充電了,”他說,臉孔側過去讓她看那擺在床頭柜上的充電中的手機,臉上憐愛的微笑突然一斂,化為明顯不悅。張嘆不喜歡陳念緊張的樣子——她的緊張和戒備全朝著自己,好像自己并不是她最親近的人,恰是離她最近的兇徒。
“你怕我看你的手機?”
“沒這回事。我不怕。你也不會去看……”
“是,我怕你去看,怕得要命。怕和你在一起面對面,怕世界上只剩我們兩個,只有這個房間,出路被你堵在身后。”陳念在心里想,“睡著這期間,趙易不會找過我吧?糟糕,手機一定還調在聲音狀態,這樣一有信息張嘆就會替我去看,即便不解鎖也能看到一行字……不,我得鎮定,張嘆什么也沒看到。不然他現在不會這樣平靜。”
“你不怕。是表示我可以看嗎?”他固執地問下去。陳念警覺到張嘆的神色越來越低沉,眉毛并未緊皺,但也不是松緩,而是像一張繃緊的白紙一樣,沒有皺紋卻被施以一動即裂的壓力。他的眼神在給兩個人同時施壓,既給自己增加信心,亦在破除陳念的信心。陳念突然想象對方以此時的形象罵自己婊子,不動情的,口水吐在自己面上,被拋棄在黑暗里慢慢枯干的樣子。
“你是可以看。可我擔心我們剛結婚就彼此戒備,以后的路不會好走。如果我們彼此能多點信任,就不會出現任何形式的婚姻危機,”陳念佩服自己以鎮定的語氣說出這番話,更讓她感到驕傲的,是她這樣說的時候,眼中綻放出了相濡以沫的光——她相信她眼里有這樣的光,因為瞧見了張嘆眼中共鳴的情緒,他總是感動于那些不存在的高尚。
陳念接著說:“我知道,這一次我是出去的久了點,而且在外面很多時候不能和你保持聯系,讓你生出很多擔心來。現在回來了,我向你保證,我的身,心,都回來了。都是你的。”
張嘆舒緩下來,微微一笑。強度消失了,那張白紙的邊角被放松掉,再度溫軟起來。她很想投進丈夫的懷抱里,把自己頭臉藏住,說服自己相信自己說的謊,卻被對方的雙手固定住肩膀,只能對著他的視線:
“我愿意相信你。既然這么乖——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飯菜做好了,我們去餐桌上聊。”
張嘆做了青菜牛肉面。牛肉似乎過火,整塊的黑色的。陳念沒什么食欲,一直往肚子里灌白水。張嘆則似乎很開心,給妻子碗里一疊加了兩塊自己碗中牛肉。陳念攪動著筷子想,這樣的飯我還能吃多久?張嘆無疑是個好丈夫,但眼下,已想逃離這種好了……餐桌是他們婚初在打折時節搶購的胡桃木色,一桌四椅,實木,日風。陳念出神碰灑了手邊水杯,深色木料上立刻出現一層透明的盈動。
“還是有心事啊,”張嘆說著扯出幾張面巾紙擦拭,面條還咀嚼在嘴里,一動一動的。“先專心吃飯,好不好?或者我說一件開心的事,你就會有食欲了。”
張嘆說,幾個病人康復后家屬紛紛來謝,看他面色不好都覺是操勞過度,便勸他休息幾天,反正要緊的病人都穩定了。“錢賺不完的是不是?也是知道你剛剛回來,我想還是陪你幾天,醫生神經太緊張的話便要‘久醫成病‘了。”
“休息幾天?“陳念問。
“打算一個禮拜。開心么?”
我要和這個人面面相覷一個禮拜么?我可以逃去哪?會被拆穿……陳念很想問,可只能在自己心里。所以她仍低著頭,只顧用筷子分離牛肉的筋膜。
“這么久不開門要緊么?“她問。
“我以為你會很開心。“他放下筷子,聲音輕輕的,眼光飄至陳念眼底,逼著她去承接那道注視。隨即而來的一陣沉默,詭譎的用餐氣氛。
“我沒有不開心。是怕打擾你的工作呀。“她簡直殷勤地在補救,”別誤會我好不好。“
張嘆沒有說話,仍打量著她。那架勢就好像招收演員的評委,看著臺下年輕人拙劣的演技,不置一詞。他心里有自己的答案,一個不必示人的分數——她想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她嗎?她知道了,會更無措的。
“你怎么了?不說話怪嚇人的。“
陳念的聲音像哄著他一樣,帶著糖分。對方拒絕接收,她的糖分也就沒能滲入他的肌理,更別提軟化他。張嘆的表情令陳念突然想起有些時候見過這樣一張臉,極度相似的。就在鏡子上,自己非常疲倦痛苦的時刻里,鏡中女人的五官,會變得堅硬如石,毫無通融余地,既看不出悲傷也無希望,好像只是存在的一座石像,被無聲安放一地——這石像存在的意義就是要叫人不悅。每當看見自己這張臉,她都有想把鏡子砸碎的沖動。
對了,鏡子碎掉了。陳念想起這件事,希望可以通過轉移話題把眼前這個陌生人拽回她熟悉的領域。男人都需要被依靠,被求救。那么她現在求救他的丈夫,求他不要再和自己的女人的動氣,轉而去解她遇上的麻煩事。
“正好你這幾天在家,能幫我把鏡子修好——真的,還好你在家,不在外面出差,否則我都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說完,陳念重新拿起筷子,用牙齒慢慢撕咬碗里發涼的肉質,做無意狀瞄了丈夫一眼。看張嘆同樣拿起筷子,她突然覺得食欲回來了。
“我看過了。鏡子的確碎了,被人砸碎的。“
陳念嘴里的飯嚼不下去,囫圇在口腔里。抬眼盯著他。
張嘆沒理會,他或許在觀察她的反應,就像他過去經常做的那樣。不出聲,等她慢慢露出破綻。餐桌上方的掛燈閃了兩下,這些家具都怎么了,和他們的感情一樣,才耗時不久,就都需要維修了。
他終于又再慢條斯理的開口,聲音令陳念意外,竟先是歉疚的:
“是我砸碎的。回來后看到你喝酒了,很不開心。想找個地方發泄,就對著鏡子捶了一拳。“他責備地看著她,分貝突然間調大,她才意識到張嘆在向自己發火,火花燒身了:
“你都沒注意到我的手受傷了嗎!還在醉嗎!從你醒過來到現在,半個多鐘頭了!“
“我正想問你……“她被驚嚇,快快的說。身體湊近,想縮短這長桌將他們橫亙住的距離,她懊悔本有一個絕好理由可以安撫他的心,卻被自己忽略掉了。
“別問了,別關心了,別演了,“他說,”把飯吃完,繼續回你的床上睡覺,做夢去吧。或者現在就放下碗。“
“張嘆。“
“明早你起來收拾這些碗筷。這是你的義務。別怕疼。“
她不懂他的話,只見他投給自己一記說不上殘忍還是溫柔的微笑。起身從餐桌邊來到她身旁,包著紗布的手掌按在她臉上,柔軟地壓下一個凹陷,她眼睛在說疼。
“為什么這么看著我?“
陳念沒有說話,說不出一個字。但有一個問句現在占據她所有意識,那個句子比丈夫此刻怪異的言行還讓她驚恐,就是——
如果鏡子是在張嘆回家后砸碎的。那么今早,她看到的破碎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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