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四十分,他們像往常一樣臨別親吻——張嘆穿灰西服白襯衣,在上班前俯身輕吻仍躺在床上的半夢半醒的妻子。陳念側過臉孔,干涸了的嘴唇擦過丈夫的,對方面上是清新的薄荷味。冰涼涼的一塊皮膚。
“我下班就回來。”張嘆說。
陳念笑笑,看他背影消失在臥房門后,心中安定。
今天是工作日。陳念在枕頭上深深地埋首,回憶和趙易的承諾——在工作日的白天,他可以來“打擾“她。好像每一個戀愛中的女人都元氣滿滿,恍若少女,八點剛過,陳念也不愛貪睡了。丈夫走后,她細心梳妝打扮,繞身鏡前,誰也不為,欣賞給自己看。
才發覺洗手間的半身鏡有一大塊都破碎掉了。鏡中顯出一張破碎了的臉孔。陳念驚訝地合不攏嘴,丈夫沒有注意到嗎?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家里發生過什么,陳念不安地坐在書房椅子上環顧。張嘆是個心理醫生,有一家自己的小診室,診室里只有他一名專業醫生,因此事無巨細都依靠他。一個電話往往便得起身趕去,在病人狂躁情緒、家屬憂慮問詢中鏖戰。過去陳念還是個大學生時他們便同居在一起,那時候他總在醫院夜班實習,獨居的時光分外難捱,且帶著驚恐。
婚后,張嘆工作的忙碌并未緩解。但由于陳念自己的工作緊張起來,對獨自生活也就不再抵觸——加上這次在外地的“奇遇“,她簡直從心里感激張嘆這種高頻率的出差工作,能讓她更好的安置己心。他們都有點忽視對這個家庭的維護了。難道就是在他們都不在家的時候,有人進來了么?
破壞了一面鏡子,還有呢。
她心神不寧地傳了一條簡訊給張嘆,問鏡子的事。手機擺在書桌上,久久沉默著。她看看墻上的掛鐘,上午的時間在悄然流逝。表面上她在等待丈夫的回音,其實在等的,是另個人。
在通訊錄上甚至沒有名字的一個人。
最初,她的確是不知道他的名字的。學習班的一個比她年長許多的女同學某日邀約她一起晚飯,說還有兩個有趣的朋友會在。她聽了名字,還以為是女人。同學并沒對她多解釋什么,一切答案到了見面之際才揭曉——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趙易。在一家內部經營的餐廳內,四人臺上已坐了兩個男子,一個看來和丈夫同齡地穿著牛仔衣,熱情地朝她身邊的同學揮手,已相熟的了。陳念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跟著同學走,落座后對面有一雙眼睛不經意地在她身上瞥了一圈。
趙易有一雙在陰鷙和溫柔之間自由轉換的眼睛,剛剛繞在陳念身上的注視兼有兩者,他在審視她。席間,兩個都不多話的人大多時候默默地碰酒杯,聽別人聊彼此。趙易由此知道陳念是初出茅廬的寫作者,來此地培訓學習,二十四歲,江南人。陳念得到的信息則相對少:趙易,職業作家,四十到五十歲,沒故鄉的人。
酒后,趙易邀他們去自己的工作室里喝茶。她有點醉,都看得出來,但不嚴重,只有雙頰兩團微紅,人比平時愛笑,同學調侃她更顯嫵媚。大家都笑的時候,陳念感到不自在,并非因為不適應這種場合,當舉著趙易斟給她的茶碗時,她唯恐手腕一抖要摔杯了——
男人盯住她看,曖昧的,允許的,不妨一試的。
她不敢與他的眼神對接。知道他是圈內的“大人物“,更因知道她在他眼中只會是小角色。
“你就來一次嘛。人家專門坐飛機過來請你吃飯,只想見你一面,還是我的朋友。趙老師?“牛仔衣一面喝茶一面看他顏色。
“有什么事?“趙易問。
“沒任何事,真的只想見見您。“
琥珀色的茶水自他斟倒的動作里徐徐地滾,他笑:“沒任何事,還坐飛機來?”
氣氛遲滯的片刻,趙易將新斟的一杯替換陳念手里的空杯子。
“她來,我就來。“
其余兩人都看出他們之間磁場不對。很識趣,自結一對,讓派系分明。趙易眼光所到,是茶案上用過的杯子。另兩人搶著去清洗,他眼神不準。牛仔衣便側目陳念,眼里同樣有曖昧不明的光:
“隔壁有洗手間,麻煩你洗洗杯子。“
陳念將杯子拿出去,擺放在洗手間臺子上,對著鏡中自己的臉,發呆。門口有皮鞋聲響,男人的身影側到鏡子另一邊。她害怕:別出事!
趙易的手臂慢慢越過她,取走杯子,放在水流下。她不明白,趙易的年齡地位已閱人無數,這樣的事情即便發生,該是常態吧。那么他下一步如何動作?陳念繼續對著鏡中自我,在心里盤算,的確,我很年輕,長相不美,卻是男人喜歡的清秀一型,他看重這些?
他見她沉默,無措,似預料之中。連一句安慰小女生的腔調也沒有,腳步沉穩像進來時一樣,又原路返回去。好像他刻意和她單獨相處一陣,只為驗證兩人之間那種沉默。
洗手間里剩她一人時,臺子上空無一物。三人在剛剛的房間內繼續喝茶,吸煙。她被遺忘了——趙易不允許,不會有人來找她。
再回去,聚會已告尾聲。同學挽上她胳膊,知她中獎,比來時更親昵相待,打算一道回宿舍。走下樓梯時,趙易突然將她的胳膊從同學身上抽出,攏在自己懷里。他做這一切極自然,并沒看陳念表情的意思。
“我送她回去。“
無人異議,陳念自己也怔怔不知如何拒絕。喝過酒,趙易不能開車,兩人以怪異的氣氛坐同路的地鐵,不說話。她知道自己非常緊張,因心底里的自我開解一刻也未曾休止:她不斷告訴自己說,這是步入成人世界的課程。
他在人群擁擠的時候用手臂護持她,陳念沒有躲。
“你明天來么。”
“來。”
“很好。”趙易說。
“你喝多了么?”
趙易笑而不答。他心想:“什么也不會的小女孩。“
地鐵駛到她下車那一站,趙易紳士的像之前那樣將她護持出去,自己再上車,他還有兩個站地。陳念聽著身后呼嘯而去的列車聲音,感謝那聲音的迅疾讓她迅疾的解脫了——第一次的時候,離開他,是解脫。
哪像現在,不見他,成折磨。
等到下午了,張嘆的簡訊早已回復過來,說不知道陳念在說什么。鏡子好端端的,沒人動過,也許是小刮擦?就算有問題,等他回來處理。陳念本也沒心思自己處理,自從遇見趙易,她對家中任何事物都越來越沒心思。
桌上落灰了,家具掉漆了,被子還沒曬——留給日后吧。她抓著手機在巨大的虛空感里尋覓那個人。通訊錄里找不見他,可她記得住號碼。她把同他之間的所有聊天記錄都轉發給自己的朋友李維,要對方替她保存。從早上起床到現在,那六十余張的聊天記錄已被她翻看幾十遍了。
“在忙么。“
鼓足勇氣,她試探地發給趙易。從幾日里他們的談話間,她知道他今天不在家,在外地。
隔了七分鐘,對方回復:“幾個朋友在聊天。你不找我,我都不敢聯系你。”
陳念委屈:
“我一直在等你找我。”
終于找到閘門,她迫不及待想把心里感情的獸放出去,讓它咬。一面吸煙,一面專注地看手機:
“我怕給你添麻煩,以后我會主動的。”趙易說。
“實在想你。“
她求救一般等他的回復。
時間出現了靜止,手機屏幕在長久等待中被鎖定,化成黑色。她又解鎖,上面的信息是空的。沒有發生時間偷取,它仍一秒一秒的過,一刀一刀在心上割,割出一個男人的輪廓,也僅有輪廓。
趙易這一次回復,隔了二十分鐘。
“我也是。月末見。“
她知道那是告別的話。結束的辭。
放下手機,陳念笑自己就這樣被男人的喜愛套牢了——套牢她的正是他喜愛她的理由,因聰慧。聰慧的女人不惹事,懂得克制,知道分寸。可現在她只有一個人,無人驗收她的表現,她可以放肆。
去冰箱取了一聽啤酒,倒在書房的藍絲絨地毯上徐徐自飲。計劃今天完成三千字的稿件仍一片空白的保存在電腦桌面上,像一塊露出半截的墓碑。
沒有哪個女人真甘心以事業為重的,如果,她沒有遇上愛情。
“月末……”陳念雙頰又再出現那抹漂亮的紅色,但無人看,“還有三十天呢。”
她已得意洋洋的向包括丈夫在內的身邊人宣告,往后的日子她要忙起來了,可能經常去外地出差。她事前查過那個月末在海濱城市舉行的文學活動,嘉賓名單上有他,沒自己,但那也夠了。她千里迢迢過去,原不是為了湊一份熱鬧的,只想見一個人,和大學期間那些為異地戀頻頻購買車票的年輕女孩沒什么兩樣。
暈眩的感覺慢慢上來。她記得起易在開車送她的路上,說過的話。晴空萬里的一日,高速上車流順暢,四周是荒野是綠樹。他手掌的溫度此時隨著酒精又再包裹上她的身體,以及他衣服上香煙的味道:
“我們這樣子,真像漫無目的的旅行。”
“以后有機會這樣旅行吧。”她說。
“當然。月末見面的時候,我會租輛車子,載上你。”
陳念仰在地毯上,膩在夢里。
夢著夢著,陳念忘了自己身處何方,何時間,何身份,她只記得在高速路上暢快行駛的感覺和天空明凈的藍顏色,卻不知道那只是自家地毯落在眼中的藍。那些烈火燒身的感覺,又回來了。在被冷落被遺棄的時刻里,由自我幻想營造出的美好世界,幽靈一般,又找上她……
鎖眼旋動,鑰匙開門的聲音。是丈夫下班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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