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任正旭盡管知道要去的是城里最大的客棧,但仍然迷了不少路。等到他到的時候,已經風塵仆仆。第一次出遠門就如此地不順利,他暗自盤算,如果下次再有什么事,他一定不會這樣爭著搶著要下山來看看。待在青山派不好嗎?更何況,這幾天師父和師兄都不在。山中無老虎,猴子當大王,他可以偷懶不練功。
無論怎么樣,總比這幾日一路上來都沒有正常的客棧房間住,睡得是柴房,不趕路都已經腰酸背痛了。最倒霉的是,他的馬還被別人給偷了。一路都是靠腳力跋涉來的。
總之他站在客棧門口的時候,已經筋疲力盡了。他努力打起精神,畢竟他也是青山派的傳人……之一。出門在外,不能丟了青山派的人。
“青山派劉掌門住在哪里?”他問小二。
沒人回答他。每個人都很忙,雷火堂風堂主急著出門,他的馬卻很不幸地臨時生病了,他大手一招,把小二招過去給他備馬,小二這頭才聽了任正旭幾個字,馬上調轉頭唯唯地過去了。他并不知道眼下這個青年是誰。但雷火堂的風堂主卻是響當當的人物,沒有誰不認識,也沒有誰敢得罪。
堂上走來走去的人都沒有停下來理任正旭。他干巴巴地站著,腰酸背痛,盡管從小開始練功,但仍然抵不住那種勞累感,很想坐下來休息一下。四周沒有位置,他倚著柜臺休息,后面有人馬上就說,公子請讓一下。他只好讓開,茶博士蹭蹭地從后面走過來,幾乎是一路小跑地給客人倒茶。
“青山派劉掌門住在哪里?”第二遍的時候,任正旭的聲音大了一些。
仍然沒有人理他。他心中那束怒火倏忽竄起,開始熊熊地燃燒。這種被忽視的感覺是他從來未曾有過的。他自小便與村里周圍玩伴不同,格外聰穎,體力也強健,爹娘在他十二歲的時候送他上青山派拜師學藝,希望有朝一日能干出一番成績來光宗耀祖。他自問在青山派雖然是個師弟,但人人都疼他,就算是這次師父和師兄匆匆來,也是關照任正旭打點好一切過來。而比他長兩歲的宋師兄,則留守青山派。
他以為會來這里干一番大事。一路上風塵仆仆,也想著找到了師父和師兄,一切都會好了。可是已經到客棧門口了,卻沒有任何人理會他,連客棧小二都好像很高傲,只為別人鞍前馬后。
他很生氣。正當他想發作的時候,后面有人問:“你是青山派的嗎?”
他回頭看到一個穿著藍紫色袍子的和善青年看著他,他顯然聽到了他剛剛的問話。
“我是青山派任正旭。”
“久仰久仰,在下秋水閣梅展。”
“你是秋水閣的?”任正旭很吃驚。沒想到在城里第一個理他的是秋水閣的人。秋水閣不虧是世家名門,梅展風度翩翩,禮貌得體。
“是的。我剛剛聽到你在找青山派的劉掌門對吧?”
“是的,我師父和師兄先行一步到這里。他們留給我的口信是在文軒客棧。我剛剛問小二他們住在哪間房,沒有人理我。”
梅展招招手攔住走過旁邊的邱方:“小方,這位青山派的任少俠在找他師父和師兄,你帶他去吧?”
“是,梅少俠。”邱方對任正旭說,“隨我來吧任少俠,劉掌門他們在地字第二號房。”
梅展跟任正旭道個禮,直接上樓去了武桐派掌門韓嘉信的房間。韓嘉信的弟子竇云飛雖然見到了梅展,但還是擋住了他。
“我找我師父。”梅展看著他,面無表情地說道。
“孫閣主在和掌門商量要事,他們吩咐過不能有任何人打擾。”竇云飛冷淡地說。
“我的事一定比你們的事更重要。”梅展一步都不肯讓。
“是么?那我也不能讓你進去。”
“我一定要進去。”梅展像魚一樣滑過竇云飛身邊,竇云飛一個鷹爪抓住他的手,梅展繞到他身后,竇云飛冷冷一笑,側身切斷他的路,順勢出掌。那一掌驚險,生生地從梅展胸前切過去,梅展被逼得向外退了幾步。
竇云飛并不肯善罷甘休,往前探了幾步,但忽然住了手。
因為走廊上忽然有人在叫梅展。
“師兄,你怎么了?為何和竇師兄打起來了?”孫淼的二弟子夏子辰忽然出現,竇云飛見狀,收了手,傲慢地看著梅展。夏子辰一個箭步扶住梅展,梅展卻甩開了他。
“夏師弟,你來了就好了。剛剛孫閣主和我師父在進去前分明吩咐過我們,任何人不能打擾。你梅師兄不聽師長命令,硬要闖進來,我也很難做啊。”竇云飛目光瞥過梅展,直接看向夏子辰。
“我有要事要稟告師父。”梅展冷冷地說,“讓我進去。”
“可是師兄,”夏子辰神色也頗為為難,“師父確實那么吩咐過我們,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夏師弟,如果誤了要事,你可擔當得起?”梅展恨恨地對夏子辰說。
“只怕有人拿著一點小事當要事,大驚小怪罷了。”竇云飛道。
“師兄,究竟是什么事?”夏子辰猶猶豫豫地問梅展。
梅展看了夏子辰一眼,道:“我只能跟師父說。”
竇云飛冷笑一聲。
可能是外面的動靜吵到了里面的人。門開的時候,韓嘉信先出來,面上明顯露著不悅,但一看叫門的人是梅展,退了一步,讓孫淼出來。孫淼的目光從梅展臉上掃到夏子辰臉上,然后問夏子辰:“子辰,究竟什么事?”
“梅師兄說有有事稟告。”
“什么要事?”這個問題本來問的應該是梅展,但對著的仍然是夏子辰。
“呃……”夏子辰遲疑地看著梅展。梅展拱手道:“師父,可否借一步說話?”
孫淼終于看了梅展一眼,道:“子辰,你替我招呼一下韓掌門。”
“是。”
2
孫淼拿著梅展遞給他的帖子,喜笑于形色。在去茗泉山莊之前,他已經翻閱了十遍。
茗泉山莊在離城不遠的小山上,孫淼幾乎立馬就叫人備馬出門了。出門前他還很和善地吩咐梅展,希望向林意映小姐傳達給林老爺的問候,改日找機會登門拜訪。他信心滿滿,既然相思堂的吳易都答應見他了,區區一個林無量似乎不算什么,也再沒有理由拒他于千里之外了。
通往茗泉山莊的路很窄,路邊都是野花野草,似乎是無人之地。但孫淼熟門熟路。在這之前他已經來過無數遍了,不過吳易每次都避而不見,帖子也遞了許多回,吳易也避而不回。之前梅展看到茗泉山莊的回帖,立馬去文軒客棧找正在和各大掌門商議大事的孫淼。他不惜硬闖,因為他有把握,無論孫淼在跟誰商量要事,都及不上吳易重要。
吳易已經十年沒有踏足江湖一步。自從他帶領武林正道圍攻玄古教勝利之后,他就依照自己的誓言,退出江湖。誰也不知道吳易在做什么。只知道他隱身于茗泉山莊。但即便大家都知道吳易住在茗泉山莊,但仍然沒有人見過他。他避而不見任何人,包括當今武林生命最盛的秋水閣閣主孫淼。
也不是沒有人去找過吳易,有人偷偷地潛入過茗泉山莊,但縱使輕功蓋世也沒有溜進去過。吳易雖然已經退出江湖,也仍然無聲地宣告世人,吳易還是吳易,就算相思堂已經變成茗泉山莊,吳易還是這世上唯一的吳易。
相見吳易的唯一方法,只有老老實實地在門口等著——但從未有人等到過。或者老老實實地遞上拜帖——拜帖一律不收不回,不讓進。
孫淼一邊策馬一邊想,自己可能是吳易這十年答應見的唯一一個江湖人。
那張回帖只有一行字,請孫閣主接到帖子就可以隨時過來。
茗泉山莊的門很古樸,孫淼來了許多次都沒有人來見他。大門緊閉,連看門的小廝都沒有。可是孫淼每次都畢恭畢敬的。看不見看門人,并不代表看門人不存在。孫淼知道一定有人在暗中看他,因為他每次在石階上留的拜帖第二次來都不在了。可是吳易雖然收拜帖,但從來就猶如石沉大海,音訊全無。
可是這一次不一樣。茗泉山莊的門是開著的,孫淼終于看見了看門人。那是一個童子,年紀只有十幾歲,眨巴眨巴著水靈的眼睛,脆生生地問他是不是孫閣主。
對方的年紀比孫淼小了幾倍,孫淼還是畢恭畢敬地向童子行了禮,道:“晚輩秋水閣孫淼,求見吳老前輩。”
“莊主在花園等你。”童子笑嘻嘻的,蹦蹦跳跳地帶著孫淼往里走。孫淼第一次看見傳說中的茗泉山莊里面。沒有金碧輝煌建筑,也沒有精致古樸的院子,他好像走進一個破敗的菜園,很多棚子都隨意地搭在那里,其中有不少都幾乎散架了。
莊園里的房子也很破敗,地上還有一些碎瓦,看上去就像年久失修的樣子,完全看不出那是武林中極負盛名的前輩住的地方。孫淼記得十幾年前,吳易還在江湖的時候,他還真正是個江湖后輩,在一次江湖集會偶然看見過吳易,吳易一襲白衣,風度翩翩,用物都非常講究。他個性倨傲,當著當時武桐派前掌門田青德的面,把他的酒全倒了,只是因為覺得酒不夠醇。孫淼聽別人說,吳易經常穿白衣,是因為身上沾不得灰。白衣是最容易顯示灰的,只要身上沾上灰,吳易就會丟掉那件衣服。
一個真正一塵不染的人,一個挑剔入骨的人,竟然這十年來就住在這樣一個破敗的院子里。外面的人都以為吳易舒舒服服地隱居起來,以為不可侵犯的茗泉山莊里面機關重重,高深莫測,其實就是一個失修的山莊。
孫淼覺得很失望。那個童子忽然轉頭看他,露出詭異的笑容,這笑容讓孫淼覺得自己心里那一點不屑被看穿了。他忙打了個激靈,童子才轉過身去繼續往前走。
茗泉山莊雖然很破,但還是很大。洞兜西轉的,童子忽然停下來,指著前面一個頂都破了一半的亭子說:“莊主就在前面的亭子等你。”
孫淼順著童子指的地方看去,亭子里確實坐著一個中年人,穿著麻布粗衣,面前有一壺茶和兩個碗,姿勢好像是在打瞌睡。孫淼不相信這就是傳說中的吳易,剛想轉頭問童子,童子卻倏忽不見了。
以孫淼如今的武功,竟然絲毫沒有察覺童子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周圍空曠無一人,孫淼只好硬著頭皮去那個涼亭里見所謂的吳易。
正面的吳易看起來也就是個平常的一般人,眉眼間有一點周圍,鬢角有一點白發,嘴邊有一點胡渣。孫淼一走進去,他就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渾濁沒有光彩,整個人都非常無精打采,孫淼也泄了一半氣,但還是向吳易行了個禮。
“坐。”吳易的聲音很沙啞,無悲無喜。
“前輩,晚輩登門拜訪,冒昧了。多謝前輩肯接見晚輩。”
“喝茶嗎?”吳易指一指面前的茶壺,茶壺是最常見的青澀,上面不少磕磕碰碰的磨損,上面還沾有一些茶漬。
“多謝前輩。”
吳易把一個碗放在孫淼面前,給他倒茶。茶非常清淡,偶爾見一片茶葉,幾乎是清水。碗磕了個口子,好像也不是很干凈。孫淼不知道該拿起來喝還是不該拿起來喝。
吳易給自己那個碗也倒滿茶水,喝了一口。既然吳易喝了茶,孫淼也不好意思不喝,端起來抿了一口。
“前輩,這次晚輩專程前來,是……”
“這茶葉是我們院子里自己種的,不過炒得不是很好。”吳易盯著自己碗里僅有的兩片茶葉,喃喃自語。
“不不,茶很好喝。”
吳易抬頭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孫淼不好意思再談茶葉了,繼續自己剛才的話,“這次晚輩專程前來,是想請前輩出山。”
孫淼的本義是請吳易出山,可他現在心里有點猶豫。之前他不知道吳易已經變成了這樣,他以為吳易雖然隱居,但仍然是一代大俠,只有一代大俠,才可以鎮得住現在的情況。但現在的吳易,一個看上去已經泯然眾人矣的吳易,他不知道自己的請求還對不對,或者會不會適得其反。
“出山?”吳易好像聽上去非常不解。
“是的前輩,事出有因。前輩在隱居之前,曾經帶領武林同道一起攻上獨孤峰,一舉殲滅玄古教,至今仍然為人傳頌。玄古教被滅了之后,前輩也不領功,毅然退隱江湖。高風亮節令晚輩佩服。前輩美名仍然在吾輩之間傳頌,現在前輩的名字,就像是一面旗幟,鼓舞晚輩們向前……”
“說重點吧。”吳易依然呆滯的目光從孫淼臉上又移向茶碗。碗里兩片葉子在水里浮沉,好像是在掙扎一樣。
“是,前輩。近日江湖再起波瀾,玄古教余孽又重出江湖禍亂。我的好兄弟,銀刀彭元容死于玄古教余孽之手。”
“說下去。”吳易渾濁的眼睛好像清明了一下,孫淼覺得自己看到了希望,但復而那眼神又重新黯淡,讓孫淼覺得那一瞬間自己產生了錯覺。
“是,前輩。晚輩聽說當年您率領武林同道攻打玄古教,魔教教主鐘以寒并不在里面,那一役之后,他失蹤了。現在我們都懷疑他卷土重來,似要報復武林。”
“你怎么知道他卷土重來?”吳易淡淡地說。
“因為彭元容彭兄弟,是死于‘春盡’的。”
“‘春盡’?”吳易抬起眼睛,死死地盯著孫淼。他臉上的細微的皺紋顫抖了一下,重復道,“你確定是‘春盡’?”
“是,前輩。彭兄弟暴斃在晚輩的壽宴上。晚輩深感痛心,發誓一定要為彭兄弟手刃元兇。”孫淼咬牙切齒,“所以懇請前輩重出江湖,重新帶領我們將玄古教重新殲滅,這次,要讓他們永不得翻身!”
吳易輕笑了一下。
“前輩?”
“重新殲滅?你知道當初我們付出了多少代價嗎?”吳易的面容一點點冷了下來。
“是,前輩。晚輩知道當初攻打玄古教,代價慘重。但是,前輩,為匡扶正義,我輩就算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辭。”
吳易仰頭把自己碗里的茶一飲而盡,連茶葉也喝了進去,不過并沒有把茶葉也吞進去,只是放在嘴里嚼,嚼了一陣才咽下去。接著他又倒滿了面前那個碗,一整碗倒滿,茶水略微高過碗面,卻沒有滴下來一滴水。他猛然拿起那個碗,將茶水灑在自己面前的地上,猛地一砸,碗一下子被摔破,碎片碎了一地。
“前輩?”孫淼急忙站了起來。
“我的兄弟死了。”吳易滄桑的面容變得悲涼,好像在對孫淼說,又像是只對自己說。
“慕容前輩為正道而死,每個人都會銘記在心的。”
吳易沒有再回答,他出神地望著東邊,一言不發,仿佛孫淼根本不存在。
他們就這樣站了很久,吳易終于說:“小杜,送客吧。”
那個詭異的童子不知道又從哪里冒出來,蹦蹦跳跳地就出現在涼亭的臺階底下,笑嘻嘻地對孫淼說:“孫閣主,這里請。”
孫淼定住不肯走,拱手道:“前輩,請您考慮一下晚輩的提議,現在武林情況危急,眾英雄都準備好犧牲了,就等前輩一個號令。”
“那你們去犧牲吧。”吳易疲憊地揮了揮手。
孫淼還是不肯走,小童子就來拉他。小童子個子只到孫淼的腰間,卻又很大的力氣,把孫淼生生地拉了幾步,孫淼暗自運動讓自己頂住,可是這種保持對小童子而言竟然毫無作用。小童子面上還是笑嘻嘻的,臉頰紅撲撲地,毫不費力。
孫淼一邊被拉著走,一邊向吳易喊道:“前輩,八天后秋水閣英雄大會,希望前輩能夠參與。不能讓玄古教在危害武林正道啊……”
吳易動也不動。
“也幫慕容前輩報仇了。”孫淼喊道。小童子拖著他速度非常慢,扁了扁嘴,一把把他扛起來。一個看起來十歲出頭的矮個子小孩,扛著武林中聲名最盛的秋水閣閣主,就算有人目睹,也不會相信這個畫面的。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