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和燕羅一起去蘆葦叢生的河邊散步,走了不久,便看見一座木橋。橋是從一根根大小不一的木棍搭起來的,踏上去的聲音,像是緩慢的、沉重的心跳。
河水里倒映著夜空中的繁星點點,風輕輕一吹,便漾起層層波瀾。
關于燕羅說的麻雀的事情,我依然不相信一只不如我半個拳頭大小的麻雀,居然會在燕子灣每家人的家宴過后,偷喝杯子里殘留的酒。
并且絲毫不會喝醉,在被主人家發現的時候,驚覺地拍著翅膀飛到主人家的屋頂上,歪著腦袋,得意洋洋地疏離羽毛。
燕羅還說,這只麻雀是一年前才出現的,灣里的人一開始很好奇,看見麻雀停在自家的桌子上,都會一邊揮著手,一邊吆喝著“去,去”。
麻雀絲毫不怕,臉皮著實厚得很,一來二去,灣里的人每逢喝酒的時候,都會在酒桌子上談論起偷酒的麻雀的事情來。
那瓶汾酒是給蘇幺老太辦葬禮時剩下的,燕羅便小心地收了起來,每天下午五六點鐘的樣子,都會放一個小碗在窗臺,倒上兩錢酒,等麻雀飛來。
麻雀似乎聞到了酒香,只要燕羅把酒碗往窗臺一放,它就會如期而至。
燕羅說這是他與麻雀之間的默契。
“羅兒……”
我停在橋中間,叫住走在我前面的燕羅,問他蘇幺老太走的時候痛苦不痛苦?
他說不痛苦,本來是好好的一個人,晚飯后,拉著燕羅一起坐在在四月薔薇盛開的樹籬下,一邊摸著燕羅的頭,一邊樂呵呵地要燕羅快些長大,好給他娶個漂亮的孫媳婦。
這是燕羅自己琢磨出來的意思,因為蘇幺老太的這句話還沒說話,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送到醫院,醫生檢查后,說是腦溢血。
我又問燕羅,“那你痛苦嗎?”
燕羅怔住了,沒有回答。
我接著說,“那時候剛好進入三輪復習的時間,我想跟著爸爸媽媽一起回來參加蘇幺老太的葬禮,送她最后一程。可爸爸媽媽不許,怕耽擱了我的學習,我真的就信了。以學習和前途為借口,獨自留在了上海那所小房子了。羅兒,其實我是怕,我怕把蘇幺老太送走,怕以后再也不能聽她講過去的故事,怕以后再也見不到她了,怕……”
“姐……”
燕羅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腕,從他的手心里,向我傳來一股暖暖的氣息,他咬著嘴唇,輕聲說,“姐,不要說了。”
“羅兒,你討厭這樣的姐嗎?”
“怎么突然這樣問?”
“因為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那你給我買西瓜,給我買冰淇淋,給我買水果糖,給我……”燕羅頓了頓,刻意隱藏了還想說的話,松開我的手,轉過身繼續朝前走,道,“我就一直喜歡你。”
我跟上去,將手搭在他的肩上,問他沒說完的話是什么,他搖著頭,說是已經說完了。
走過木橋,穿過蘆葦叢,是河對面的陳家灣。
灣里原本有十三戶人家,近些年大多數人家在城里買了房子,都搬到城里去住了,陳家灣里,只剩下一群離不開土地的老大媽老大爺。
夏夜里,這些老大媽老大爺穿著褲衩集中到某家人的院子里,燒一壺水,撒幾片茶葉,一邊嘮嗑一邊喝茶,喝完一壺茶,便各自回家睡覺。
跟燕羅勾肩經過一扇只亮了一盞燈的窗前,窗戶里探出一個小姑娘的腦袋,道,“燕羅,你在這里干什么?來找我的嗎?”
燕羅停下腳步,扭過頭,道,“不找你。”
小姑娘睜著眼睛盯著我,接著問道,“燕羅,這是誰?我怎么不認識。”
燕羅并不回答她的問題,卻說,“說得好像你誰都認識一樣。”
“那是,附近村子里就沒有我不認識的人”,一件藍色的背心從窗口露了出來,小姑娘站起身,坐在窗臺上,向著我,語氣里沒有一絲對陌生人應有的尊敬,生硬地問道,“你是誰?”
“不告訴你”,我勾著燕羅肩膀的手一使勁,帶著燕羅繼續走我們的路。
身后的小姑娘怒了,大聲喊道,“燕羅是我的。”
我一驚,憋著笑湊到燕羅耳邊,問道,“女朋友?”
燕羅臉一紅,推開我,又擺手又搖頭,說是他班上的同學。
“同學還跟我說你是她的?”
“可能因為她是班長,我是副班長。她說班上所有的班干部都要聽她的。”
“是嗎……”
我故意把聲音拖得長長的,燕羅急忙繼續解釋道,“真的。我才初三。”
“你都初三了啊,光陰如梭,你長得真快,是時候……”
“姐!”
燕羅挺高嗓門喊了一聲,停住腳不走了。
自認為沒有把玩笑開過分的我,走過去挽起燕羅的胳臂,笑道,“燕羅也這么大了不是,有喜歡的女孩子是正常的。依我看,剛才那女孩子生得還算可以。”
“也就是說姐你已經交男朋友了嗎?”
“倒是交過一個,不過已經分了。現在依然單身……”
說到這里,我聳了聳肩,松開燕羅的手。
他追問道,“那人是誰?”
“你又不認識”,我笑著,見燕羅不生氣了,便沿著河邊繼續邁步向前。
燕羅跟上來,非要問我曾經的男朋友是誰。
無奈之下,我跟他說了衛臨的事情,一些是真實發生在我和衛臨之間的,一些被我故意隱瞞,還有一些被我刻意扭曲。
反正衛臨是屬于過去的,現在在我意識里的衛臨,只是一個符號,任由我隨意改造,它都不會有一分一毫的怨言。
果真,有些人,還是應該屬于過去嗎?
在我說起衛臨的時候,燕羅一直慢半拍,跟在我的身后,側過臉能看見他。不側過臉的話,視線里只有被黑暗籠罩的模糊的草木,以及草木背后夢魘般連綿起伏的山巒。
“姐……”等我終于停住的時候,燕羅快步跟上來,與我并肩走在小河盡頭的石子路,道,“衛臨真的喜歡上別人了嗎?”
“當然啦!”
對于這個問題,我問過自己無數遍,答案都是肯定的。衛臨絕對是喜歡一個生活在我的世界之外的人,可能是一個成熟的事業型女性。在我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找已經分手了的衛臨確認。
那時候他坐在星巴克里一張藍色的椅子上,見了我本來是笑著的,等我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臉上的笑意更加明顯,他說,“燕子,你腦子是不是壞了?”
說完這句話,他緩緩站起身,一只手提著他的雙肩背包,一只手插進褲兜里,笑著走出了星巴克。
雖然走之前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還說了一句很沒有禮貌的話。但是我不得不承認,他笑著離開的背影相當瀟灑,我被那個背影再一次吸引了。
燕羅再次停下來,正兒八經地露出詫異的表情,問我,“那是他把你甩了?”
“可以這么說吧。”
我正要露出一個釋然的笑來,卻因燕羅的話僵住了。
他自言自語地說,“他是瞎了嗎?竟然敢甩我姐這么好的人。”
我假裝沒聽見,問他說了什么,他卻搖頭搖,道,“姐,我們回家吧,快到十點了。”
聞言,我抬起手腕一看,果然快到十點了。
回家的時候,桐姑畫室和屋子里的燈已經熄了。
記憶中的桐姑確實徹夜都開著燈,一是因為她害怕黑暗,她總說黑暗里有許多奇形怪狀的生物在漂浮,二是因為她隨時都可能從睡夢中醒過來,拿起她的畫筆,畫出一兩幅可以賣出好價錢的畫來。
燕羅注意到我在打量桐姑的臥室,便解釋說最近幾天桐姑都休息得很早,白天雖然也待在畫室,但畫不出畫來,每隔幾個月這種情況就會出現一次。
我洗了澡,爬上閣樓,沒有開空調,而是打開窗,讓窗外經過大自然的風,吹走閣樓里的炎熱。
銀色風鈴在風里,發出輕微的清脆的聲音。
我躺在鋪在木板上的被子上,打開手機,看見有三個四個未接電話,一個來自爸爸,三個來自衛臨。
風鈴聲還在耳畔飄蕩,我將手機放在枕頭底下,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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