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果樹花開

清明那天夜里，大雨滂沱。九爺被雷聲驚醒，根據以往的經驗，在北方這個時候，下雨是正常的，而竟然會電閃雷鳴，還是第一次遇見。這引起九爺的不安。

自那以后，九爺就一直悶悶不樂，想想過去，看看現在，覺著好像什么都和以前不一樣了。近些日子，天氣時陰時晴，風起勁地刮，房上的瓦都被狂風掀起了一塊。九爺搬來梯子，想上房把那塊瓦掖進原來的位置，可剛爬到半截，頭就開始暈眩得厲害，天旋地轉地險些從梯子上栽下來。無奈，他只得從梯子上又緩緩爬下來，拄著拐杖踉蹌著進了屋里倒在炕上，好一陣子才緩回平常。午飯時候，九爺在鍋里熬了口小米粥，卻煳了。煳了也得吃，他一邊啃著咸菜疙瘩，一邊咽下發苦的米粥。

天剛擦黑，九爺就老早睡下，一覺醒來天還黑著。他穿上棉襖，蹣跚走到屋外，抬頭卻見白天還陰云籠罩的天空，此時沒有一絲云彩，暗藍的天空中月亮銀燦燦的。風停了，空氣涼颼颼的。不由縮了縮肩，把前襟往懷里扯了扯。院子里的那棵果樹，又粗壯又茂盛，正開著白花。

他扶著樹干，慢慢坐在樹下放著的凳子上。從衣兜里摸出煙口袋，捏出其中的碎煙葉，按進銅煙袋鍋里，擦燃了火柴。布滿皺紋的兩頰隨著嘴唇的嘬動塌成了坑，吐出的煙氣升起，與夜色融合成朦朧中的虛無。

九爺想起小時候，他和童養媳幾乎天天繞著這棵果樹的幼苗跑啊玩啊，兩小無猜，用尿和泥投向對方。等小樹漸漸成了大樹，樹上結滿了由青澀轉為艷紅的沙果。他倆也從兒童長成小伙子大姑娘。

恍惚間，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幅圖景：這樹上碩果累累，墜彎了樹枝。他爬上樹伸手夠到那顆最紅最大的沙果，拋給了站在樹下仰臉望著他的已是大閨女的童養媳。她的微笑，猶如那果兒一樣帶著甜潤潤的羞紅。

那天夜里，天空里一顆星星也沒有，像是厚厚的大棉被，將他倆罩在這棵樹底下，偷偷品嘗了“禁果”的滋味。

九爺嘬著煙，回憶良久，天快亮了，風又颯颯響起。空中籠上陰云。借著淡淡的晨曦，望著果樹上白生生的花，于風中搖曳不止，那繁花的幽香隨風迎面撲來。

第二天夜里，九爺迷迷糊糊中聽到，窗外風聲伴著雷聲，格外凄緊，醒后再也睡不著，胸膛里火燒火燎地難受。他披上棉衣，來到院中的果樹下，帶著花香的風撩動著他滿頭的白發。樹上密密麻麻的花朵，在夜色里倒挺顯眼，單純質嫩的白色中透著蓬勃的朝氣。令他再次想起曾經有過的花樣年華，杏花樣的童年，桃花樣的青年。年輕時的他身手靈活，天不怕地不怕，總覺著有用不完的勁，總覺著壯小伙的腳下是黃金。

結婚后，小夫妻先后生養了一兒一女。養家糊口成了他這個壯男兒必須面對的頭等大事。他趕過大車往城里送過煤，那時候的他，腳蹬氈靴，穿上媳婦在煤油燈下熬夜做成的大棉襖大棉褲，披上大皮襖，再捂上毛皮帽子。整個人立時膨脹得膀大腰圓，從未有過的魁梧。當他坐在馬車上甩動帶著紅纓的竹桿長鞭，鞭梢在空中抖了個旋兒，立即發出炮仗般的脆響。大車轱轆在幾匹高頭大馬的牽動下滾滾輾過大橋、石板路；零下三四十度的氣溫里，堅硬的路面，會被馬蹄的鐵掌擊打出雜沓清越的響聲，再加上馬鈴鐺的齊聲鳴奏，北方漢子的豪邁在那樣的氣派中彰顯無余。

有一年臘月，風雪交加，他又趕著馬車去城里賣煤。路面堆滿了積雪又滑又不好走。賣完煤回來的路上已是夜晚，眼前全是紛紛揚揚的白雪。他怕出事，下了馬車，小心翼翼地緩慢前行，就在一個公路的轉彎處，突然由對面闖過來一輛汽車，他急忙閃倒在地上打了幾個滾，耳朵里還是響起了汽車撞在馬車上的那么一聲響——震得他簡直暈死過去。那次事故令他的馬車徹底報廢，馬也死了兩匹。雖然得到了賠償，可還是令他放棄了那個行當。

此后，他就到礦上下井，當了幾年煤黑子。一次井下透水事故，險些沒把他淹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巷道里。緊接著他在建筑隊里賣過苦力，在深山里挖過草藥，喂過豬，放過羊，伺候過肝癌晚期的病人等等。凡是他能找到的又臟又累又耗費了他大半輩子時光的體力活，他都毫不猶豫貓下身子去干，篳路藍縷，其艱辛只有自己知道。

為了養活一家老小，供兒女念書，他寧可把命賣了。

他曾經把身上僅有的十幾塊錢和幾個玉米面餅子，都給了正在學校念書的兒子。自己身無分文，步行走了幾百里到阿魯科爾沁旗找活干。餓了找人家要口吃的，走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界，路上撿的爛蘋果，樹上的榆錢，山上的野果野菜都成了他的果腹之物。

有天深夜，他在深山里迷了路，又遇見一只狼，他折斷一根干枯的小樹掐在手里，緊跑著往前奔慌不擇路，不知被石頭磕碰過多少回，身上劃開了多少道血口子。那狼同他保持著幾十米的距離，緊緊跟隨其后。他心里明白這樣下去，就是不被狼吃了，也會活活累死——兩條腿的人怎么能跑過四條腿的狼！就在他幾乎快要耗盡體力再也挪不動步的那一刻，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山洞。他一頭扎進洞里，斜靠在石壁上，掐緊木棍盯著逼過來的狼。月光下，冷寂的荒山里，狼蹲坐在山洞口，眼睛里射出綠瑩瑩的寒光，齜著白森森尖銳的牙。那一夜，他和狼就那么僵持著。直到天光大亮，聽到牧羊人的鞭子響，狼才夾著尾巴一溜煙跑過山梁。

那十幾個日夜，他蓬頭垢面，衣不遮體，連瘋子都不如。

一晃幾十年竟然在今天這一秒的這個當下，往事如煙飄散得只剩下他這把老骨頭老肉了！現在想想，那天夜里還不如讓狼把自己吃了，一了百了，也免得今天受這份罪！

九爺小時候就只在私塾念過書。教他學問的老先生，常因為他對書本上的那些豎排著的繁體字提不起興趣，趴在桌子上睡得口水直流，而拿戒尺狠拍他的手心。那鉆心的疼痛仿佛現在還由老寒腿里發作出來折磨著他。他早已想不起《千字文》里都說了些什么，倒只記得兩句古詩：

花開有落時，人生容易老！

九爺長長嘆了一口氣，拄著拐杖回屋躺在炕上，望著在電燈的光照里發黃的紙頂棚，又長長嘆了口氣。

他覺著這些日子，也許未必就因為天氣異常而憂心忡忡，也許天還是往常的天，只是他的心情變了——變得太消沉太郁悶了。辛辛苦苦勞碌，風風雨雨度日，靠天更靠這雙皺皺巴巴以前生滿老繭的雙手拼命闖出一條生路，歷盡世間滄桑的他，如今——老了！

九爺唯一的兒子同在一個村子住著，離九爺的父輩創下的這處老家業，只相距幾里遠。可他兒子只在過年過節時來家看看，扔下一袋半袋糧幾個零花錢，就再也不聞不問。

兒媳婦連他的門都不肯登，見了面連聲爸也不叫，冷著鐵面，塌著眼皮，冤家似的，不見面比見面更讓九爺覺著舒心。

新媳婦進門，頭兩年，兒子還讓九爺到他那去過年。兒媳婦的目光一剜一剜地，初五不到，九爺就被她“剜”出了兒子家。此后，兒子爽性連讓也不讓了。每到除夕夜，老人總自己捏兩個餃子，煮得半生不熟，聽著村子里各處傳來的熱熱鬧鬧的鞭炮聲，咽下不知是什么滋味的半生不熟的餃子。

九爺的女兒遠嫁外地，離他足有千里之遙。每年女兒有那么一兩回跋山涉水，風塵仆仆趕來看望老爹。那幾天九爺算是真正過上了好日子，女兒為他買糧買酒買菜買藥買大大小小的日用品；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熱菜熱飯熱氣騰騰吃下去，再喝兩盅燒酒。九爺笑道，這么著過幾天，死了也值。

可女兒一走，再有孝心，遠隔重洋似的，也是鞭長莫及。

九爺自我感覺，那就如同，剛晴朗了幾天，烏云又把太陽遮住了。

十年前，自小就體貼關愛他的老伴，突然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心跳驟停。早上九爺想推醒躺在身邊陪了他幾十年的妻子，卻碰到冷冰冰的一具尸體。那一刻，他頓感那種冰涼直透骨髓。妻子的那雙原本溫暖的手，再也不會在他頭疼腦熱的時候，放在他的前額上；她的嘮叨雖然有時也讓他心煩意亂，但那一刻再也不會于他耳邊響起；當他的被窩冷冷的，再也不會被妻子焐熱；當他悲觀沮喪，再也不會聽到她的體己話；當他饑餓，妻子做好并端給他的那碗飯再也不會送來。那天早上，九爺老淚縱橫。

命運多舛，老伴的驟然離世，不也像天氣一樣變幻莫測嗎？這么回想著，萬千往事像一幕幕沒有頭緒的影子：在陰寒濕冷灌滿污水泥漿的井下巷道里他的頭懸在水面上一個狹小的僅有少量空氣的空間 他趕著馬車險些從一個土崖上掉下十幾米深的山溝 一塊樓板從尚未竣工的五樓窗臺上滑出樓外掠過他的頭頂摔在地面上 他鉆進地下排水溝里清理垃圾卻被困在下水管里達一天之久 肝癌晚期的那個老人睡不著一個勁在漫漫長夜叫他干這干那 兒媳婦在背后說咋還不死 女兒要離開他回到千里之外的遠方他說我會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別哭哭啥 我還沒死你去吧別擔心你去吧 那些紛紛擾擾亂七八糟的回憶影影綽綽，就如同狼跑遠了，他發現映在陽光里的飛騰在洞穴里的塵埃，在幽遠往昔的某個深處閃閃爍爍，又如在夜風里搖曳著的果樹上的白色繁花。

后半夜，下雨，嘩嘩啦啦的雨聲伴著雷聲。另外一間屋子開始漏雨了，滴滴嗒嗒——陰冷潮濕的聲音黑漆漆的。九爺躺在冷冷清清的黑屋子里，頭腦里充滿了零零碎碎的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并與近幾天發生的不大不小的瑣事縱橫交錯。昏昏沉沉，似睡非睡，進入涅槃似的。

天又大亮的時候，九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來到院子里。

天晴了，經過一夜風雨的洗禮，上空更藍，葉子更綠，土地更濕潤了。

只是陽光透過果樹枝繁葉茂間的，已經稀疏的花朵，灑在昨夜凋零滿地的白色花瓣上。

九爺站在果樹旁邊，用微微顫抖的手罩住陽光，抬頭望著藍汪汪的上天，好久好久，自己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兩行熱淚卻從眼睛里滲了出來，順著他的蒼老容顏緩緩流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