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誰家葬禮（上）

時間過了很久很久，久的令我不知自己是誰。

我的世界是混沌初開的盤古天地。肢體所形成的世界里沒有光明，沒有生命，沒有水，也沒有風(fēng)，有的只是混沌。哦，誰又知道精神是什么。不知過了多少紀(jì)元，有一絲游動的類似生命的東西誕生了，卻是無意識的，卻是有一種想要知道自己是誰的本能驅(qū)使著他游走在這個世界。看啊，終于有了會動的東西了。又不知過了多少紀(jì)元，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光閃現(xiàn)在這個還沒有形體的生命里，只是這一絲，便照亮了他生命的意義，是的，他誕生了意識，這是自我的開端。盡管還是非常模糊的，但他已經(jīng)擁有了生命的本質(zhì)，可以正式稱為生命了。

光一誕生，一切都變得容易了，他迅速成長，長成到綠豆般大小，此時，他似乎觸動了什么，猛然爆炸，那些光竟然轟然一聲覆蓋整個世界，覆蓋的同時將混沌驅(qū)散，世界變得清楚了。這一刻，自我的意識清醒了，也是我醒了，是我從我的世界里醒了。但我沒有睜開眼。在我剛剛蘇醒的意識感覺里，光覆蓋了我的世界，卻又是如此的稀薄，如此的脆弱。借著這些光，我將自己的世界看了一遍，我的世界是如此的荒涼，是如此的枯萎，是沙漠，是亂石堆，沒有生命存在，沒有半分生機，那些河床的痕跡和殘破的雕像還在昭示著這個世界曾經(jīng)的文明與輝煌。

我感覺自己似乎躺在床上。渾渾噩噩的感覺漸漸消退，已經(jīng)醒來的我卻不愿這種感覺消退，我寧愿它繼續(xù)陪伴著我，我寧愿就這么睡下去，可惜，我已經(jīng)醒了。我已經(jīng)不記得我醒了多少次了，我也像以往的醒來之后被清醒的大腦又一次強硬地押回到記憶電影屏幕前，觀看我從小到大最不想看到的記憶。我死死地閉上眼睛，拼命地堵住耳朵，想不看想不聽，可是屏幕上的光亮在我面前晃，我的心也就跟著晃，那些畫面自然而然的在我眼里耳里回蕩，不管我怎樣閉、怎樣堵。

于是，我的眼里出現(xiàn)了我在師生面前被愛子心切的袁媽狠狠的扇了一巴掌的畫面，于是，我的耳畔恰到好處的響起了“啪”的一聲。這是我從未經(jīng)受過的一巴掌，那一巴掌將我扇倒在地，將我的魂扇飛，也將我對我最喜歡的教師事業(yè)的信心扇飛。或許是圍觀的人太多，我沒臉見人，或許是我承受不來這樣的打擊，或許我的機體見不得主人受罪，總之，我直接暈了過去。我的世界一直都是陰郁黑暗的，我直到現(xiàn)在才知道自己的憂郁悲傷，我的耳畔似乎一直有一首曲子在響著，鋼琴的，就像柴可夫斯基的《憂傷小夜曲》。

我聽到了風(fēng)聲，也聽到了沒有人的安靜，或許這就是“鳥噪林愈靜”的境地。沒有人了，我也就睜開了眼睛。原來，我坐著，坐在長椅上。一個人坐在兩個人的長椅上顯得孤單，卻又不知道孤單是何物。受傷的人有誰還在意孤不孤單，甚至連自己有沒有意識都不知道。我隱隱中感覺自己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而這個安靜的地方也需要一個人，于是各取所需。

這是一個積雪消融的下午，落花公園的梧桐小林里。梧桐小林間積雪有消融，還有未消融的，未消融的繼續(xù)茍延殘喘著圣潔，消融的就像不曾存在過，露出露出雜七雜八的非圣潔事物，看起來狼藉不堪。樹也有濕有未濕，背陽處的樹枝上還存在著殘雪，被風(fēng)吹著，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掉落，實際上有很多已經(jīng)掉落和正在掉落。簌簌的殘雪掉落聲，令人酥麻，仿佛有一位仙女在天空卻給人耳邊吹氣，然后“嚓”地一聲跌落凡塵，粉身碎骨，鮮血淋漓。

輕動的冷風(fēng)與跌落的殘雪組成了靈堂上的挽歌，《憂傷小夜曲》在進(jìn)行，死尸在增加，唉聲嘆氣不斷。這就是安靜，我靜靜地看著聽著，什么也不做，紅塵世外的佛像般看著紅塵間的熱鬧，拈花微笑。在我睜開眼不一會兒，就聽到了安靜被打破。

“爸爸，你看那個人怎么還睡著了，是不是傻瓜啊？”這是一個幼稚的男童音。

“在外面不要瞎說，快走。”這是一個嚴(yán)肅的男中音。

“這么小的路，我走不快，你背我。”又是男童音。

吵吵鬧鬧了半天，在一個少婦的聲音勸說下，男童如愿。

我看到一家三口自我面前有過，男童騎在爸爸脖子上，興高采烈的，嘴里喊著“駕駕架”。少婦在后面扶著提醒。我看到男童轉(zhuǎn)頭看我時那雙眼睛里出現(xiàn)了一個傻子。傻子是什么？我無喜無悲，目迎他們?nèi)腱`堂參拜，又目送他們離開，然后就像沒有他們來過一樣。現(xiàn)在，安靜繼續(xù)。

然而，安靜似乎又被打破了。我感覺自己似乎聽到了腳步聲，“噠噠噠”的，是那種皮鞋踩踏水泥地面的清脆響亮的聲音，這種聲音很熟悉，或許正因為如此，我才發(fā)現(xiàn)了它。因為這種聲音跟我小學(xué)時候的班主任聯(lián)系緊密，她總喜歡穿一雙擦的锃亮的圓頭皮鞋在教室外的走道來回走，因此我記憶深刻。聲音本就在那里，我知道自己本不應(yīng)該聽到，但我卻聽到了。這是一種感覺，不知怎么的，就是很自然而然的。

聽到了，漫無目的的我于是下意識朝聲音來處看去。什么也沒有。我也沒有什么情緒，就像我這個轉(zhuǎn)頭只是一個尋常舉動一樣，并沒有什么目的。身體在反抗，因為這個姿勢好像不太舒服，于是我又將頭轉(zhuǎn)了回來，看正前方的樹枝上那塊積雪，等待著它的落幕。然而，我總感覺哪里不對勁，這種感覺是如此的突兀，又是這樣的不安分，然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坐著一個人，一個成熟女人。我又沒有什么驚訝的反應(yīng)，對于她的存在似乎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母杏X。

女人稍稍離了我一些距離，似乎正在正視前方，由于披著中分的微染微卷長發(fā)，所以只能看到她的一點點額頭和鼻尖。似乎她微微低著頭，所以沒有看到下巴頦。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所以我可以繼續(xù)如此無禮的看她。她的頭發(fā)很細(xì)很密，有種目光往上一落就再難移動的流動感，很耐看，就跟黃果樹瀑布一樣，充滿了成熟的魅力，又像雨過天晴之后，天邊出現(xiàn)的那道彩虹般美麗炫人。

我心里沒有念頭，卻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很好看，因為我的眼睛一直就被她的頭發(fā)吸引住了，其他地方顧不上再看了，仿佛我發(fā)現(xiàn)坐在我身邊的不是一位女人，而是這瀑布般的頭發(fā)。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這么美麗頭發(fā)的主人說話了，我以為頭發(fā)說話了，而且在跟其他人說話，我也就沒有理會她說的是什么。然而這里除了我和她之外就沒有其他人了，但還有樹有風(fēng)有殘雪，這些都可以成為傾聽者。她又說了什么，我還是沒有理會。但這美麗的頭發(fā)突然一轉(zhuǎn)，頭發(fā)變成了一張人臉，一張中年婦女的臉。瓊鼻，柳葉眉，顴骨突出，滿臉憔悴；小眼睛也有些疲憊，但難掩偶泛的精光。她朝向了我，看著我。這是怎么回事，頭發(fā)竟然能變化，還變得這么惟妙惟肖。她的嘴巴動著，然后停下，似乎說了什么。我站在才知道她是對我說話，稍稍一愣之后，這才聽到了她的話的內(nèi)容。這是一個問句，

“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但她問了，我便飄飄蕩蕩地順著某種已經(jīng)存在的軌道往前滑。我要說話，但我的舌頭和音帶好像許久未用的生銹的機器，運轉(zhuǎn)起來分外的艱難生澀，或許是我太想表達(dá)自己的感想了，我最終還是把話說了出來，一個真誠的輕飄飄的細(xì)如蚊子的聲音從我的嘴里如擠牙膏一樣被擠了出來。

“你這種變化太大了，大的不像你了。”

說著話，我聞到了一股酸味，我低頭看向她身邊的包，以為她的包里藏著什么好吃的，于是我就這么看著她的包，盡情想象猜測。

“就是為了要生存下去，所以人都是要變的。你不變，難道就想這個樣子一直下去。你看看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臉也不洗了，衣服穿得這么臟，什么時候竟連牙都不刷了。”她有些憤慨道。

哦，原來這股酸味是從我嘴里出來的，難怪我發(fā)現(xiàn)她的包包看起來癟癟的，不像裝了什么好吃的。我聽到她又說話了，想要看看她說話時的神態(tài)和她沒有變化前哪個更美，所以我轉(zhuǎn)頭看著她，但不巧的是，她剛好說完。我便看著她的嘴巴，等待她繼續(xù)說。她的嘴唇有些薄有些白，看起來像鋒利的刀子，只要一動，就能將烤雞的大腿切下來。我有些不相信，我感覺我的眉頭往眉心擠了擠。

她粗魯又麻利地從包包里掏出一個明晃晃的東西，像一桿冷槍一樣狠狠地插到我與我大腿面之間，似乎憤怒了，說，“你自己瞧瞧你那慫樣！”

我看她的雙手將包包蹂躪得一踏糊涂，不知怎么地，竟然心生兔死狐悲之感，以免自己也如此，我決定將這雙罪魁禍?zhǔn)卓磦€清楚，于是我便看向她的雙手。然而，我沒有看到她的手，我被一張臉給吸引了。這是一張我從未見過的男人臉，也是我從未見過這么邋遢的臉。那臉上很臟，胡子拉碴的，鼻頭上有粉刺，眉宇之間不知被誰寫了一個大大的“川”字。那雙眼睛周圍有厚厚的黑眼圈，眼簾半垂，眼袋半圓，眼球看起來干澀無彩，只有一種失去方向的自死的憂郁神色，偶爾流露出一些迷茫，其余都是麻木。

這個世界竟然還有這樣的臉，我不由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笑他也跟著笑。我一停，他也停。我嘗試一下咧嘴繼續(xù)笑，他也學(xué)我先咧嘴再笑。你干嘛學(xué)我！我表情變化成假怒，心想看你怎么學(xué)，沒想到他也比如。我立即裝哭，他也跟著哭。我不服。我又往左邊一讓，他也往左邊一讓；我往右邊一讓，他也往右邊一讓。我開始加快變化，他也開始加快變化。

太欺負(fù)人了，就你這么邋遢的人，還敢學(xué)我！我要打你，我一拳頭要打過去，卻發(fā)現(xiàn)不見他了，那個地方只剩一方明晃晃的東西在那里，在一只手里。這手是這樣的白皙，這樣的修長，令人不由想要多看一眼。于是我又看起了這只手，似乎想要將它融進(jìn)自己的眼睛里。

她看到我要打鏡子里的人，便說，“你也知道你現(xiàn)在變成了這副模樣了，你也痛恨自己、想打自己了么。”她冷冷一哼，“看來你還知道干凈。既然知道干凈，那學(xué)校里的事也就清楚了，你現(xiàn)在的處境非常不好，我這個法子是目前最好的解決辦法，你不同意也沒有辦法，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就這么混下去。你可是我的學(xué)生。”她說完，看著我，似乎是在等待什么答復(fù)。

這手是這么的美啊，好像集中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美好，竟令我無法自拔了。她說的話，我一概不聽不知。

“反正只能這么辦，再給你幾天時間，讓你想清楚。”她見沒有答復(fù)，斬釘截鐵地自顧自說著，突然語氣又變得悲傷了，“等老師的追悼會一過吧……。”

她說這句話之前，整個人像美國海港口的勝利女神雕像般高大驕傲，她說這句話之后，整個人像小孩屋里的毛茸茸的小熊維尼般可愛可憐。她的悲傷像針一樣扎了我一下，我身體一抖，便沒事了，不過我總覺得鼻子酸酸的，但這些都不能影響我看這只手的興趣。

“走吧，追悼會快要開始了。”說著，她抓起包包起身，就往梧桐小林外走。如此好看的手我還沒有完全印入心里，怎能讓它就此別過，我急忙追了上去。

安靜的林子里響起了“噠噠噠”的皮鞋踩踏聲，被風(fēng)帶著在還有溫度的長椅上打了個轉(zhuǎn)，然后飄散。我沒有意識去聽，但我又聽到了。

我感覺好像有一連串簡單的馬蹄聲，我又不知道由此我聯(lián)想到了什么，只覺得腦海里綠茵茵白茫茫的，便忍不住好奇想要回頭去看看，看看是什么能發(fā)出這么清脆而又響亮的馬蹄聲。我又想到了那只美麗的手在我身前一晃一擺的，不會走掉，我可以開個很小很小的小差，回頭看它一眼。

于是我真就這么做了。我看到一個邋遢的男人坐在我剛剛坐過的地方，靠著椅背，看著眼前的梧桐樹出神。他是那樣的邋遢，那臉上很臟，胡子拉碴的，鼻頭上有粉刺，眉宇之間不知被誰寫了一個大大的“川”字。那雙眼睛周圍有厚厚的黑眼圈，眼簾半垂，眼袋半圓，眼球看起來干澀無彩，只有一種失去方向的自死的憂郁神色，偶爾流露出一些迷茫，其余都是麻木。

哦，我想起來了，他不就是那個學(xué)我的邋遢男嘛，現(xiàn)在怎么不學(xué)我了，哼，是學(xué)不會吧。我神氣地將腰板一挺，不再看這個可憐的家伙，而是繼續(xù)看那只白皙修長的手。

手還是這么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