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一地廢墟

　　人類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著一個遲遲不來的災難。

　　——題記

　　天堂一直在我的周圍，我還未及死亡，所以地獄一直很遠。坐在一間狹小的房間里，是日頭快近黃昏之時。家中的燈忽明忽暗，壞的東西總是壞了很久，好的東西總是在壞，回憶里也總是在這好好壞壞、若有若無之間進行著。年輕的時候，我總不相信愛情，表達愛情的時候也十分可笑。等到我近乎像只毛毛蟲一樣只能終日吃飯與睡覺之時，回憶總在這兩樣間歇的時候決堤，我想這總是一個古老故事：到了晚年，我們怎樣端看自己曾經(jīng)的愛和端看自己曾經(jīng)怎么愛？

　　據(jù)說男人生命中情感的覺悟時刻有兩個，一個是失戀，一個是離婚。可這何曾不也是女人的覺悟呢？只是男人總想駕馭著什么，女人總想依托著什么，到頭來如果空空如也，這就是那古老的故事。在這古老的故事里，除卻失戀與離婚，還有死亡。它使那故事亙古綿延，它使這故事憑添了神圣的象征，它凝練成了一個隱喻，嘗試告訴所有無知的人。

　　“你都在寫些什么啊？你到底關(guān)心過這個家嗎？”這一聲質(zhì)問源于陸秋雪淤積多年的傷痛。我是一個寫作者，像曾經(jīng)死去的很多作家一樣，總在費盡心力的構(gòu)思一部足以使我死而無感的代表作。為一句優(yōu)美而悠長的話語而微笑，為一場精心設(shè)置的背離而歡呼，為一段具有獨特意象的情節(jié)而幸福。在漫長而艱苦的創(chuàng)作中，我墜入了一種可怕的幸福中。妻子陸秋雪漸漸神經(jīng)衰弱，因為我的無動于衷而死于一次激烈爭吵過后突發(fā)心臟病。我的孩子她正嘗試逃離這個家。當我終于將我畢生的代表作畫上句號時，我才開始意識到并緩慢地回憶起我生活在廢墟之上的婚姻。

　　很久以前，我被一家小報社的社長夸贊為很有希望的編輯，就在他說這句話后不久，這家小報社因國家企業(yè)改制而被迫倒閉，是當時市區(qū)里第一家倒閉的廠子。于是很榮幸，我成了那里第一批失業(yè)的工人。

　　失業(yè)的那些日子里，我無所事事。在咖啡館與狹小的房間里游走，枕邊是一本《瓦爾登湖》，總想活得超脫些。當年有個詩人名叫海子拿著它臥軌自殺了。用自殺的方式超脫了今生現(xiàn)實的鎖鏈，靈魂自由地飛走了。好想像他一樣啊。

　　那些日子我回到家，我疲憊的身軀摔在了床上，當頭跌在枕頭上時，我都會起身，猛地坐起然后再輕輕地把我的頭顱安放在枕頭上，瞬間我身體會打個激靈，條件反射并固執(zhí)地設(shè)想著我脖子下面是那條冰涼的鐵軌，耳邊是呼嘯而過的列車。然后我就睡著了，企圖在夢里按照海子的詩歌把他所說的8種自殺的方式一一實現(xiàn)，以抵抗我現(xiàn)實的懦弱與無助。他說——

　　刀劈，這是另一個名叫顧城的詩人對自己妻子的選擇，用過了，不新鮮，否定。

　　上吊，這是一種古老而又體面的死法，用斧頭劈死妻子后的顧城上吊自殺，當然這個用的人也太多了，不新鮮，否定。

　　開槍，這是一種現(xiàn)代的死法，何況我國是禁止槍支的。這種死法多見于外國人，比如作家海明威。它是沒有中國風韻的自殺方式，否定。

　　跳海，這也是一種古老的死法，尤其也是在外國臨海的國家。中國內(nèi)陸多河湖，尋覓海洋還頗費周折，也沒有中國風韻，否定。

　　跳樓，這是現(xiàn)在一種最臭大街的死法，不具有詩意性，也不新鮮，否定。

　　沉河，顯然這個比海要好找些，但總有些失戀的婦女與負債累累的醉漢死在這里。這河水讓他們弄的污濁。好在當年作家伍爾夫選擇了這種，才使沉河這種方式變得神圣些許。

　　沉湖，當年幽默的老舍，醉尋人生境界的王國維選擇如此，象征意味更加濃烈，可以考慮。

　　臥軌，這是那詩人海子發(fā)揚光大的死法，為了更具有象征意味，他還攜帶了4本書，除卻《瓦爾登湖》之外，還有《圣經(jīng)》、《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說選》。后兩本都是與海洋探險有關(guān)的小說。我想他最應(yīng)該想實現(xiàn)的死法就是投水，不管是江河湖海，4本書有3本與水有關(guān)，但投水的緩慢和臥軌的一瞬間炸裂相比，沒有后者絢爛。

　　海子他漏寫了一種投水方式，就是投江。這是我國第一位偉大的詩人屈原發(fā)揚光大的死法，傳說繼承他的是詩仙李白醉酒于當涂江中撈月而死。中國歷史上兩個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不約而同地以此種方式離開了人間，它的象征意義更加神圣，是我最最理想中的首選。

　　所以，我認為一個作家最佳的死亡方式就是投江，它具有其他方式所不具備的無與倫比的神圣性。

　　但每當我展開中國地圖，準備甄選我心中理想的江水時，我總是被迫醒來。被鬧鈴吵醒，被妻子陸秋雪叫醒，被自己的尿憋醒如此種種，帶著遺憾的神情開始了一天重復而無聊的生活。但生活總在我不經(jīng)意的時候提醒著我，放棄對它的模仿。因為我是作者，描寫的不過是生活，模仿著人在我虛擬的生活中徒勞無獲、筋疲力盡的樣子，模仿著可怕而又瑣碎的生活。這些我筆下的人物費盡氣力而徒勞無獲時那垂頭喪氣的樣子總能使我放聲大笑直至歇斯底里，最后終于沉默的我面對著堆積如山的稿件，怔怔地啞口無言。我變得難以與人溝通，難以在觥籌交錯的應(yīng)酬上繼續(xù)左右逢源，難以在酒會舞會上像從前一樣任意放浪，我變得越來越沉默。我不想解釋一個字，為這瑣碎的生活或者為這陸秋雪突然的死去與女兒她決絕地離開。

　　在我長久的創(chuàng)作里與時間、歲月和陸秋雪喋喋不休的爭吵和彼此的抱怨聲中，我變得更老，變得更累，但并沒有變得更富。這是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但我在寫作中那一瞬間的精神富足令她感到無比的詫異。原先令她神迷的我的這點獨特之處令現(xiàn)在的她無比痛恨，她開始與我不斷地爭吵，內(nèi)容不過是油鹽柴米或者不夠支付的孩子上學的費用。她在一次次無濟于事的爭吵過后也變得更加沉默，沉默得無比可怕。她不再管我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不再與我討論生活的苦楚，更別說嬉笑逗趣的曾經(jīng)的浪漫了。她開始節(jié)衣縮食，她離家的時間越來越長，與我在房間共處的時間越來越短。我以一個雄性的捍衛(wèi)主權(quán)的生物本能自然地懷疑，應(yīng)該是有一只雄獅子闖入了我的生活中。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在我這一聲質(zhì)問里也將我多年淤積的傷痕傾斜一空。她癡癡地發(fā)愣，然后不慌不忙地遞給了我離婚協(xié)議書，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呆呆地望著窗外的夕陽，她在抽泣。我的手像是被提線的木偶操縱著一樣，同樣沉默地簽上了自己的姓名：何常冬。當我寫完“冬”字最后一點時，我忽然刺起了我的愛情，當初我因為她叫“秋雪”，我執(zhí)拗地因之改名為“常冬”，春夏是一種連接，秋冬也是一種延續(xù)，但后者更顯寒冷而已。當初的我們并不在意，因為秋冬雖然肅殺與嚴寒，但我們的情感可以溫暖一切，溫暖到直至有了我們可愛的孩子。起初我都將這鮮明的對比寫在了詩歌里，但現(xiàn)在我的小說寫下了最后一個句號，伴隨著我的孩子質(zhì)問我的聲音：“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們？你這一生都在忙些什么！”至此，我的婚姻也終于畫上了句號。

　　我并沒有自殺，反而我的妻子陸秋雪她提前死了。我在鏡子里凝視著我自己，我開始思考人到底是什么？蔑視與崇尚并存，鄙夷與留戀共生，安貧樂道與愛慕虛榮親如一家。除卻美與丑的外貌，人類也確實經(jīng)常向上帝敬禮，然后轉(zhuǎn)身熱情地擁抱撒旦。毫無疑問，我就是這樣的人。我與孩子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爸爸錯了，但爸爸沒有能力養(yǎng)活你，這是爸爸所有的積蓄。現(xiàn)在其實你有3個選擇，去選擇一對婚姻幸福的家庭；去孤兒院，就說自己父母雙亡；或者你留下，但你的生活會很艱難。”

　　當我說出這3個選擇后，女兒看了看桌子上的錢，只拿走了一半兒，然后對我說：“媽媽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地對我說：‘何冬雪，你過來，別太埋怨你爸爸，他的生活已經(jīng)很糟糕了，但他曾經(jīng)是一個美好的人。’說完她流著淚死了。我并沒有聽懂，但我尊重媽媽的選擇，我不會咒罵你，但我會離開你。因為死了就是死了，曾經(jīng)的美好也只屬于曾經(jīng)。”說完，女兒何冬雪輕輕地走了。這個時候下起了雨，她沒有帶傘，我也沒有追上給她。我只是怔怔地看著這一個空蕩蕩的家，歇斯底里而又無力地笑了。

　　女兒她決絕地離開了，她沒有選擇我給她的任何選項，她離家出走了。事實上她的意識里已經(jīng)沒有家了。

　　這之后的生活，我在回憶與懊悔，對我的稿子大修大改中與渾渾噩噩的生活中度過。當我盲然地坐在公交車上，從起點到終點，從終點到起點。在車廂角落的座位上疲憊地睡著了，直到司機把我叫醒，說：“先生，您是一個作家吧。”我對他如此精確但不準確地猜測立刻清醒了，問道：“你怎么知道？”“您每天都做同一輛公交車，每天都是同一個位置，您應(yīng)該是在采風吧？”其實，我只是不知所措我的生活該往哪里走，在這公交車固定的線路上強制地選擇一個目擊地而已。但是我的虛榮這時候又占據(jù)了高地，我說：“您說對一部分，我是一個作者，目前我還在創(chuàng)作我的代表作，等到它的完成出版后，我就是名副其實的大作家了！”我眉宇間故意展現(xiàn)著自豪的神情。司機鼓勵我加油，但忽然說道：“先生，您已經(jīng)逃票一個星期了，補交一下吧，一共30元！”我神情恍惚，然后匆忙地揪出錢遞給他，在他鄙視的眼神里快速地下了車。這時已經(jīng)是天黑了。

　　公交車開走了，我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xiàn)這是終點站，離我家很遠很遠。我一摸兜子里，身無分文，于是我便決定往家走。越想越不對，這個司機騙了我吧。一趟線2元，往返4元，更可況我只坐了5天，多宰了我10元。這個該死的家伙！我越想越氣憤，心想一定要找到機會胖揍他一番。

　　回到家已經(jīng)是夜里的11點了，我打開電腦凝視著稿子里的一句話：“塵世啊！在這神靈逃離了的偉大廟宇里，我所有的偶像都只有這泥塑的雙腳啊。”在這汪洋一片的世界里，我們躑躅難行，直至沉默。然后我的淚水伴著我疲憊不堪的神經(jīng)趴在一堆稿紙里睡著了。夢中，我變得年輕了，陸秋雪也沒有死，她亭亭玉立的樣子吸引著年輕的我。但我想上前拍她的肩膀給她一個驚喜，但我與她的距離一直很遠，我想要跑步追上她，她也向前奔跑；我停下來不走，她也不走了；我緩慢地走，她也是；我加速奔跑，她也快速地向前跑。就這樣，我在夢中奔跑了一夜，忽然前面是一片汪洋，她停住了，轉(zhuǎn)身對我說道：“別追了，我與你已經(jīng)不在一個世界了。”于是我驟然驚醒。

　　然后失落的我怒氣沖沖地穿上衣服，找到了那個可惡的司機，趁他開車的時候，走上前突然地朝他的臉上踢了一腳，公交車失控，撞翻了好幾輛車，我和司機被帶到了警察局。一個又老有丑的警察問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為什么要那樣做？”我說：“那個該死的男人利用我的善良騙了我10元錢。”當那個該死的司機矢口否認時，我在警察局再一次與他扭打起來。后來我在警察局離被拘留了好些日子，回到家，我想起來一個獄友告訴我一個電話號碼，說是提供小姐的。我撥打了電話，還真有人接，是一個老女人。我說了要求與地址后不適時宜地激奮地等待著。我告訴了他們一個離我家很遠的大賓館的地址，然后我在那里等著。當那個女人來到時，我震驚了，她竟然是我的女兒何冬雪。我和她互相沉默了很久，瞬間我的記憶里跳出了女兒對我說的話：“媽媽說你曾今是一個美好的人。”我跌坐在了床上，淚水在趟，女兒很冷漠地說道：“這位先生，您要是不做的話，我可走了。”我在她推門的一瞬間說道：“等等。”我看到她的眼睛里也有淚水，我遞給了她300元錢。她說：“先生，您給多了。”然后又扔給了我100元。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一時什么話也說不出。

　　我拖著沉重地腳步回到了家，把我的稿子整理了整理，寄給了一家拒絕過我很多次的出版社。把我的家具賣光，把房子打算賣給一個搞房地產(chǎn)生意的老女人，她居然跟我再三討價，我不耐煩地抽了她一個嘴巴。她說要回去找人打我。然后我貼出賣房的廣告，不一會兒就有很多人給我打電話，我在電話另一頭聽到一個好聽的女人的聲音，就低價賣給了她。交接房產(chǎn)證的時候我再一次傻了，竟然又是我的女兒。而這一回她的眼神里似乎沒有什么敵意，很溫和。說：“明天我男朋友來家看你，你做一下準備吧。”我再一次震驚了。就在這時，那個老女人帶了一幫人氣勢洶洶地沖來，當她看到何冬雪時突然停住了，然后扭頭就跑。我默默地說：“你，那個老女人認識你？”“她就是當初騙我入這行的賤女人。”她淡淡地說道。“那你為什么沒有報警？”“呵呵，報警？沒用！跟我一批被騙進來的是7個本來以為是來學旅游管理的女生，結(jié)果最后也認了命。有兩個不從的，一個被打死了，一個被打殘扔到了荒郊野外。我們雙方的力量不在一個等級，所以反抗就是找死。”女兒說。“那你是怎么出來的呢？”我問道。“就是要見你的這個男人當初救的我。咱們回家說吧。”

　　就這樣，這個原來的家勉強像半個家了。我怔怔地坐在書桌前發(fā)愣，最后竟然睡著了。醒來后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聽見有人敲門，我想應(yīng)該是女兒的那個男朋友來了。我一瞧，是那次審問我的滿臉皺紋橫肉的老警察。女兒與我低語道：“他是我們幕后最大的老板。”我心頭再次震驚。這個監(jiān)守自盜的該死的家伙！轉(zhuǎn)觀女兒的態(tài)度無所謂，他又是警察，我天大的質(zhì)疑只能埋葬在心中。把這個警察送走后，我問女兒：“你在走一條不歸路啊！”“生活一直都是一條不歸路！無論當年媽媽多么愛你，你之前是一個多么美好的人。我只看到了后來的后來，你與我的結(jié)局都是一樣的荒蕪，一樣的寸草不生，不是嗎？”我被問得啞口無言。

　　“當年我被騙進那里，多少個男人在我身上發(fā)泄著獸欲，但就在這被虐待的過程里，那個老警察居然愛上了我，我能怎么辦？反抗？別逗了！我在被騙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清楚地知道，我的人生只能是一條不歸路。美好與否，那都是人們走進棺材里之后的事情了。”女兒淡淡地說道。

　　“那你愛他嗎？”我問道。

　　“你覺得我現(xiàn)在的人生還有資格談愛嗎？即便我愛別人，我怎么去愛？那什么去愛？那個老警察要與我結(jié)婚，我的命就是他救的。如果沒他，我現(xiàn)在還在那個地獄里去服務(wù)像你一樣的顧客！說道底，我的愛在媽死的那一刻已經(jīng)就沒有了。”她說。

　　“那你混熟之后為什么沒有想到逃出來呢？”我低聲說道。

　　“沒想，很早很早前想過。但人一旦習慣了那種紙醉金迷的日子，誰還能再回到那種清苦的生活中呢？”她說。

　　我沒有再問任何問題，無論從什么角度我都不是一個好的父親。我對于自己、對于我的女兒彼時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女兒的婚禮我也參加了，很隆重，因為對方是我們這里比較有頭臉的人物。婚禮上女兒始終帶著我不多見的微笑，反倒是那個老警察面色凝重。這一次婚禮之后，我離開了這里，女兒在道別時與我說：“誰都是在等待著那場足以摧毀人心理的災難，你的災難或許已經(jīng)到了尾聲，我的災難或許剛剛開始。你就再也別在回來了，別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你我的人生早該在媽死的那一天就變成平行線了。有些傷痛，也許眼不見就是最好的治愈。”

　　我聽著留下了淚。我沒有說什么，心理總在對自己說：“何常冬，這是你寫的小說，這是故事情節(jié)，不是真的，這一切不是真的！”可當我真的在一個狹小的出租屋為著每天干些臨工混吃等死的日子而埋怨時，我發(fā)現(xiàn)這一切無比的真實！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令我再一次震驚的消息。報紙上說我的女兒就是幕后的黑手，他們把我的女兒逮捕了！我不能理解為什么會這樣？在我再三的考慮下我覺得應(yīng)該回去。經(jīng)過上下打點，我在監(jiān)獄里見到了我的女兒。

　　“你為什么還要回來？”她冷冷地問道。

　　“我回來是因為我不相信我的女兒會這樣？”我焦急地問道。

　　“我已經(jīng)不是您的女兒了。他叫我頂罪，我就這樣做了。”

　　“那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我說。

　　“你的稿子出版了嗎？”她忽然這樣問道。

　　“沒有。來之前我接到了最后一封退稿信。”我失落地說道。

　　“怎么？你不再寫了嗎？”女兒鮮有焦慮地問道。

　　“我在你的臉上看到了少有的關(guān)心我的表情。”

　　“可能是因為我將要死了吧。”

　　“他們判了你死刑？”我吃驚道。

　　“我受賄數(shù)額巨大，再加上我組織賣淫嫖娼，上面又要迅速結(jié)案，所以我死路一條。”女兒淡淡地說道。

　　“難道他們沒有調(diào)查嗎？你是被冤枉的呀？”

　　“調(diào)查什么呀，我主動認罪，他們想要趕快結(jié)案，我們一拍即合。冤枉也是我自愿的。”女兒還是冷冷地說道。

　　“你就這么想死嗎？”我悲傷地問道。

　　“我比誰都想活，可活下來又有什么意義呢？正好用我的死亡陪著他們演繹一出動人的戲劇不是更好嗎？作為我主動認罪的獎勵，他們給予了我安樂死。也就是說，我會做一個長長的夢。在睡前，我會將時間調(diào)到你和媽媽領(lǐng)著我去游樂園玩了一天的那個時候，我們一家三口會一直在那里。”她留下了眼淚，我也留下了眼淚。

　　這個時候，獄警說：“探視時間已到，您可以走了。”

　　這個時候女兒高喊道：“爸！”這一聲把我怔住了，我以為我再也聽不到她叫我爸爸了呢。但這也是這人世間我最后一次聽到有人叫我爸爸。當我回過頭時，只留下了她被架走的背影。

　　我在監(jiān)獄的大門前呆立了好久好久。當我回到家翻箱倒柜，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準備托人找關(guān)系救我女兒。我來到監(jiān)獄想要再看一看我的女兒卻被告知，她前天已經(jīng)被槍決了。我再次怔住了，瞬間我情難自已，我問道：“她不是申請到安樂死了嗎？”獄警說：“那都是騙她的！哪有那么多藥供給這么多死刑犯用的，真是異想天開！”“可是，可……你們”“什么你的我的，老頭快離開這里，我們還要辦公呢！”

　　我被推了出來。我在街道上像個臭蟲一樣地爬行著，緩慢且沉重。回到家我收到了一封沒有任何名字的信，我慌忙地打開它，里面是一張巨額的支票和一封信，上面寫著：“爸！我和媽都知道您一生的夢想就是寫出一部代表作。媽出去打零工的時候就上下求人，她身上一直帶著您寫的稿子，逢人就給他們看您寫的小說。別人都看不下去時，只有母親說您寫的好，別人看不懂是太笨了。然后還四處打聽尋找出版的地方，或許是您寫的太多超前，沒人愿意要您的稿子。我呢在監(jiān)獄里這段時間無數(shù)次地回憶著媽說的話，她說您是個美好的人是對的。只不過您的夢想一直沒有實現(xiàn)而已。這筆錢是我替他頂罪的報酬，既然出版社都看不起你的稿子，那您就自己印它個幾十萬冊放到書店。這個世界，沒有錢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的死您不用太過傷心，畢竟我之前也染上了艾滋病，也活不了多久了。他也跑不了，您放心。就算跑了，他也染上病了。我不冤，怎么也是個死。您做的夢總是好的，可現(xiàn)實總是相反的。竇娥說：‘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延年。’我只不過是走了另一條路，這世界拿好壞、善惡來分太過粗糙，但有時候，很多的時候，竇娥們的死卻一直在延續(xù)。爸，我只能說，我不是個壞人。”

　　讀完后，我并沒有流眼淚，我反而十分平靜。只是她最后安樂死的愿望都是個騙局。到底這世界好人比壞人多到了哪里？我用女兒這筆錢自己開了一家書店，店名叫“廢墟書店”，每一個到這里買書的顧客我都會贈送他們一封信，信封里寫著同一個古老的故事，這個故事的落款全是“何常冬”3個字，而信的末尾有一行字：“我們接受您的回信。您回信落款的時候不要寫您自己名字，請您從以下兩個名字中挑一個，它們分別是：‘陸秋雪’和‘何冬雪’。”這樣我每次收到的信都像是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兒給我寫的信，至少在讀信的過程中我可以暫時忘記他們的死亡。

　　隨著書店的名聲變大，很多記者也招上門來采訪我。問我最多的問題就是：“您為什么會開這個書店？”我每次的回答都在訴說著同樣一個故事，于是我就錄了音，每當有記者來采訪我時，我就叫服務(wù)員們放給他們聽。因為他們認為我這樣不尊重，所以最后就很少有人來采訪我了。我的目的也達到了。我只想清靜清靜。

　　后來我變得越來越老，老到我總想給我孫子講述那個古老的故事，但是緩過神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糟老頭子了。我已經(jīng)是一個寫出了我代表作的作家了，很多出版社都來約我的稿子，但是我只給一家版權(quán)，就是我書店私人申請到的出版資質(zhì)了，叫“廢墟書店出版社”。為什么我能獲得出版資質(zhì)，因為我還有最后一個故事沒有寫。

　　當我女兒死后，我才知道我女兒婚姻生活并不好，她每天被那個該死的警察打罵，罵她是臭婊子，罵她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一個壞人對好人所有的折磨，我的女兒都默默地承受了，直到她的死亡。如果說我的妻子陸秋雪的死是我的責任，那何冬雪的死就是這個社會的責任，但說到底，我的悲傷與落寞是我自找的，我自己為自己建造了高樓，然后親手摧毀了它，使它終于變成了廢墟。

　　我守著最后一個故事，但是我沒有寫它。這件事情竟然好奇了各種報社記者，各種出版社的好奇，竟然還驚動了這里的政府當局。所有人都以一種勒令的語氣叫我寫這一個最后一個故事，可我不打算用筆去寫它。

　　一年前，當我得知那個老警察居然還沒有死，活得比我還老。那一刻，我就在構(gòu)思這最后一個故事了。

　　某日，我關(guān)了“廢墟書店”，走進了一個公寓，門是虛掩著的，里面坐著一個老人，看著一本名叫《快樂的死》小說，眼睛不時地望向窗外。

　　“你終于來了。”他說。

　　“你一直在等我？”我驚訝地問道。

　　“是的，我在等一場死亡。”

　　我斜眼看見他桌子上有把手槍，在一張白布的映襯下顯得異常刺眼。手槍旁邊堆滿了藥物。

　　我心一驚，問道：“這是一個局嗎？”

　　他這時才放下書，笑笑說道：“我一生做了很多的局，很多無法自我救贖的局。茍延殘喘到現(xiàn)在，我活得越久，越痛苦。你女兒那個局我做了很久，沒想到她給我做了局。每天我靠藥物維持著自己人模狗樣的生活，煩躁與苦悶將我撕地粉碎。”

　　我也笑笑：“這是你做的最后一個局。只是我很欣然地樂意走進去。你為什么不自殺？”

　　“自殺？呵呵，那是最無力的表現(xiàn)。再說，我的罪過不允許我自殺。我也想問你為什么這么久才來？”他望著窗外幾個跳皮筋的小姑娘說道。

　　我看著那些姑娘笑著、鬧著，我說：“我一直在寫我的最后一個故事。我的一生寫了很多個故事，印象深刻的只有兩個，一個是關(guān)于我妻子的，一個是我的女兒，我想湊齊3個，所以我用一生在完成我自己這最后一個故事。我想我現(xiàn)在擁有足夠的資本寫一個震驚世界的故事了。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原因。”

　　“那你，你可以開始了。”他淡淡地說道。

　　我霎時四目充血，走到桌邊，用白布裹著槍，快速地走到他身邊，緩慢地抬起手臂，他的頭扭向了窗戶，我看到玻璃上他流著最后的眼淚，此時我也是。突然姑娘們的皮筋斷了，他驚了一下，就在他想要起身的一刻，我扣動了扳機。一聲槍響后，我的故事才真正進入了最后的尾聲。我把槍塞進他的右手，自然下落后搶摔到了地上，他腦子上趟下的血滴在了他的身上、書上、地毯上、房間里以及整個天空。

　　我出去后，緩慢地走到那一群不知所措地小姑娘身邊，安慰她們不要哭，把斷了的皮筋打了結(jié)，說道：“孩子們，這世界上任何東西斷了之后，都要自己去把它們接在一起。”然后她們似懂非懂地笑了，這笑聲也布滿了整個天空。

　　回到書店后，我把這最后一個故事的手稿交給了出版社。書稿一經(jīng)出版，即刻轟動。所有人都想找到我問清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其實我在書稿的扉頁上早就已經(jīng)告訴了他們：“人的偉大和生活的真實，在這個齜牙咧嘴的社會里，偉大的人想證明人生值得活下去，而真實的生活在你死亡后才真正開始。”

　　我背著一個裝滿石頭的書包，沉入了長江里。在緩慢地下沉過程里，我也把時間調(diào)回了我女兒說的那一天游樂園的時光里，我看著她吃著冰激凌，妻子拉著她手，我擁著秋雪，在一條午后的林蔭路上歡笑著。

　　我說：“這一天的幸福時光我要寫入我的代表作里。”

　　她說：“那一定是一個非常好看的故事。”

　　女兒說：“爸爸寫的所有故事都好看呢！”

　　上帝看著熱情擁抱著撒旦的人們說：“任何人都在幸福的時光里等待著一場久違的災難，這是人類必將經(jīng)歷的洗禮，但是這儀式過后，便是一地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