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泰也否也（二中）

出了醫院，雪依舊下著，只是小了。等到了學校，還是上課時間。門衛老大爺見我們回來，打開了大門。我想跟他說說我和李主任的事，想讓他幫忙給李主任解釋解釋我的處境，以及真誠的道歉，卻見門衛老大爺他正坐著打電話，似乎說著什么事。他向我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我也不好意思打擾他，心想現在不行，一會兒再來說就是了，便也點了點頭。在登記冊上登記時，這才想起剛才出去的時候匆忙，還沒有登記，便要補上，卻見上面已經有了，看字跡是門衛老大爺的。我替袁小武也登了記，帶著袁小武進了校園。

不知道門衛老大爺是因電話里的人和事，還是對我，我感覺他的眼神看我時有種冷冷的距離感，而先前是絕對沒有的。我想那多半是針對電話里的，就算門衛老大爺知道了我對李主任醫師的唐突，也不至于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心里有些自嘲，感覺自己現在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雖然如此安慰自己，自己也自己這樣想是對的，但我的第六感總感覺有什么怪怪的，就好像我腳下的積雪會隨時因我的落腳而坍塌，露出一個深不可測的雪窖，然后我掉落。我盡量謹慎的走在積雪之上，生怕會發生什么危險。

我要避開危險，危險卻不避開我。這不，我已經遠遠地看到了楚主任的身影。他站在空曠的橡膠籃球場外到花園之間，正在訓斥三個低頭認錯的男生，旁邊還站著三個教務處的老師，薛老師也在其中。

我沒認出那幾個學生，但袁小武認出來了，都是和袁小武一個班的，其中就有他的同桌。時間是第二大堂課的第二節中途，這表示現在袁小武的同桌有事跟我沒關系，但我還是有些心神不寧的感覺，感覺他們的事是和我有關系的。猜疑不定的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走向校園里，走向無可回避的他們。

我忽然想起了以前還是個小學生的時候，犯錯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跟在兇狠的班主任身后，朝著班主任的辦公室走去，朝著我們學生心目中的地獄走去。聽去過還活著出來的同學說，那里沒有課堂上那些細竹條啊掃把的之類簡單的刑具，有的是五花八門的專業刑具，如刀、鞭子、釘子床等等。班主任還用瓶瓶罐罐在床底下養著蛇、蝎子、蜈蚣等等毒蟲，班主任就用這些懲罰犯錯的他的。跟在班主任后面的我害怕極了，多次想溜之大吉，但那個時候的我害怕得都不敢逃跑。然而，我進到班主任辦公室之后，卻沒有發現同學說的那些令人害怕的東西，有的只是一張簡易床，一個那種用布和鐵架子做成的衣柜，一張擺滿同學作業的辦公桌，一個椅子；墻角擺放著簡單的炊具，一旁磊著蜂窩煤，還有墻上掛著一面鏡子，貼著兩張明星墻紙，除此之外，還有空氣和陽光，還有我和班主任。那次我被罰抄生字表。那時候我才知道凡事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除了專心訓斥學生的楚主任和低頭的學生，其他老師都注意到了我和袁小武，更注意到了袁小武的傷。我與薛老師對視過了，我想要從這個與我關系不錯的同事臉上看到些提示，但我只看到一雙有些距離感的眼神，這是跟他中午幫助我打敗楚主任時有些相反的眼神。這里面有些問題，到底是什么，我暫時想不清楚。或許是他沒有想到我會令自己的學生在眼皮子底下受傷，辜負了他對我的信任。我不禁微微皺眉，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打定主意晚上請客時在飯桌上跟他好好講講這事。有些事看起來好像就是那么回事，但事實上總又出入，而這些小小的出入有時候影響甚大，甚至可以左右結局。我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得不用手肘碰了碰薛老師，小聲詢問。

我一開問，薛老師也沒猶豫，小聲給我大體的將所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原來這三個學生逃課躲在廁所里吸煙，被兩個巡邏的老師給抓住了，并讓他們先在這里罰站，現在楚主任才過來。經審問得知，他們是在我第二節課逃的，也就是我讓他們寫作文的那節課。楚主任也就知道他們是在我的課堂上逃的，也知道為什么我沒在。這話就是說，楚主任已經知道在我的課堂上有學生發生了安全事故。雖然我知道這遲早都會被知道的，但在這一刻，我還是有些不敢面對事實的勇氣。我就像還是小學生那會兒犯錯，被班主任帶到辦公室的路上，有著想要逃跑的想法。

楚主任就像一只大灰狼，羔羊的學生仿佛隨時就會被他吞下。我和薛老師的說話聲引起了還在訓斥學生的楚主任的注意，他扭頭看到我，就像見到了一只烤的差不多的鴨子，眼里露出了赤裸裸的貪婪光芒，盡管藏在深處，但還是被我覺察到了。他怒氣沖沖的臉上突然就變了，變成咧嘴一笑，這樣兩個極端的表情竟轉化的如此自然；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

我此時才發現他的犬牙（虎牙）很長，納罕自己以前怎么沒注意到的同時，產生了一種這么長的犬牙下一刻就會刺入我身體的錯覺，因為楚主任的笑很詭異。說詭異一點也不假，因為照我對他的了解，我就算沒犯錯，他都處處阻撓我，更何況他現在抓住了我的把柄，那肯定要迫不及待地加以運用，讓我不好過。現在很是反常，事出無常必有妖，我可不能掉以輕心。同時，我能隱隱乎乎的感覺到他對我有一種復仇般的愉悅，還有一種類似于惋惜和可憐的意思，這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只能靜觀其變。處罰最大不過功過相抵寫檢討，大不了我不要嘉獎和器重就是了，反正以后機會有的是，我也不在乎多等些時間。

我知道自己為何在這個時候想起了小學班主任，因為那時我是犯了錯誤的，現在，我在楚主任面前也是犯了錯誤的。我有了些后悔，我當時不該不聽他的話。我還想起他最后問我，“萬一要是有學生跌倒受傷，誰負責任？”盡管我和楚主任互相看不過眼，但我不得不承認，在這件事上，他是正確的。面對楚主任，我是有些羞愧的。

“任老師你回來了。”楚主任率先跟我打招呼，先不跟我說眼前之事，而是笑著繼續說，“我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剛剛局里公布了上次教師征文比賽的結果，我聽校長說，我們學校的張麗老師獲得了二等獎。”一聽到張姐竟然也得了獎，雖然我沒聽她提過她參加了，但我很是為她高興，心里對楚主任異樣的笑也就不管了。

楚主任看到緊繃個臉的我高興了，他笑容也更盛了，他接著說道，“我還聽說，除了張麗老師獲獎之外，再也沒有哪個老師得獎了。”他將“哪個”咬得很重，讓人不想注意都不行。他又故作姿態直稱贊張麗老師的好。

他嘴中我張姐的什么什么好，我沒有聽清楚，因為我在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楚主任，因為我很想知道他說的是否是真，我真是對這個消息不敢相信。沒等我開口問真相，薛老師已經問了。

薛老師也是不相信，他看了看我，才問，“主任您不會聽錯了吧，只有張麗老師一個人，我可聽說任老師得了一等獎的，怎么會沒有他呢？”薛老師說話時呼吸的白色水汽變化，

楚主任對薛老師肯定地說，“沒有錯，我也把下發的通知書看了，就只有張麗老師一個人。”他又看似提醒薛老師幾個，意味深長的笑著說，“不要輕易相信什么傳言，那大多都是假的，況且，誰又能知道編造這些話的人存著什么心思。”

我知道他后面的話里的意思。他的笑并沒有多少掩飾對我的譏諷，他也沒有說謊，因為他沒有對我說謊的理由，也沒有跟我開玩笑的理由，因為我們互相對不上眼。玩笑只介于朋友之間，或演員與觀眾之間，顯然我和他不是。薛老師和楚主任說話時所吐出來的白色水汽令我一陣眩暈。雖然我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已經認可了楚主任說的，但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我的心底還是保有一絲幻想——事實是我是無力承受的。

沒有了獎項給我當保護傘，我肯定會被淋濕，會被周圍有傘的觀眾當猴子看，結果是我無法接受的。哦，天吶，這是怎么一回事？我記得，我最先是從張姐那里聽說我獲獎了，很顯然，她是不會跟我開這種玩笑的，也就是說，只是她所獲得的消息是錯的。過去無懈可擊，我只能怪自己的運氣不好，萬中無一的錯，讓我給碰到了，生活真是對我不簿，我都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報答如此大恩了！

好你個生活，你將我捧得萬人之上，讓我受到萬眾矚目的榮譽，讓我望到了遠方那美麗的不曾看到過的風景，讓我有了對未來美好的期待，這一切的一切，卻都是要我品嘗一落千丈，受人冷眼的巨大反差的滋味，這滋味可真是好滋味，你真是好呀，真是太好呀，你只會玩弄像我這么卑微的人嗎？你只會捉弄像我這樣渺小的人嗎？你只會擺布像我這樣好欺負的人嗎？

越想越氣，我在心里怒吼，“生活你給我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