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泰也否也（上）

雪在下，伊甸園的歡樂。

一切美的讓人相信。我想，我眼中這個世界該是真實的，若不真實，我怎會對這個世界產生這么真實的一種癡迷，一種留戀，一種想要時光于此靜止的念頭，又怎會產生想要永遠這么下去的想法。哦，多么讓人心曠神怡啊，多么讓人魂牽夢繞啊，多么讓人感動牽掛啊。我想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若不是，還有誰是。有誰還記得自己有喜歡做的事？有誰能做著自己喜歡的事，不因他人誘惑、不因他人阻撓而放棄，堅持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有誰能將自己喜歡做的事當成是最重要的事來做，并將自己喜歡做的事做成自己最重要的事？有誰能將自己最重要的事當成是自己這一生都重要的事？只有我。

一切美的又讓人不敢相信，好似夢幻一般，我都覺得這一切不應該是骯臟的我所能擁有的。我不是我，我只是一道游蕩在世間的白色幽靈，我只是在這具軀殼幸福的時候恰巧經過，是一個見到幸福、也切身體會到幸福的過客，就像飛舞的雪花落到人身上那短短的小片刻停留，然后被風一吹，繼續飛舞，繼續尋找下一個落腳點，然后不知所往，或者落在人身上后消失不見，似乎跟這人融為一體了。

雪花就是來自上蒼的天使，她們帶著調皮好玩的心偷偷下凡，要見識見識這大地的美麗與壯闊，聽一聽這充滿異域風情的人間的故事和傳說。她們飄呀飄、飛呀飛，在空中尋找著令她們新奇的事物。可惜這里的所有都令她們新奇，于是她們不管草木，不管田野，不管山河，不管村莊城市，也不管飛禽走獸，也不管男人女人，將這一切覆蓋，將整個大地和人間覆蓋。

哦，她們是這樣的野蠻，這樣的霸道，野蠻得讓人覺得可愛純潔，霸道得讓人覺得天真爛漫，她們的一切舉動都是這么的令人舒服和享受。她們把落腳點的每一寸都要翻看好幾遍，將那里所存的故事一字不落地記在自己白紙般的衣裳，白紙般的衣裳就會因此出現色彩，當記滿了，就會色彩斑斕。有時候被故事感動到哭得唏哩吧啦，哭到不能自己，哭到要和故事的主角在一起，她們哭了，就證明她們已經要留下來了，留在故事里。很不幸的是，這些個有時候是絕大多時候，她們留戀人間，留戀大地，留戀那些生命的故事，然后全都留下。

而我亦如是。我留戀于這具軀殼的幸福，我將自己消融，并入住于軀殼之內。所幸這具軀殼沒有靈魂，我順利入住，并掌控他。我轉著新得到的軀殼的脖子，緩解不適的同時，接收讀取軀殼現在、過去以及將來。新的記憶如潮水般翻滾，我一口吞下，打了個飽嗝，知道我將要扮演誰的角色。原來這具軀殼沒有我想象中的幸福，只是在現在幸福著，但不管怎樣，我已經入住，那我在入住時限沒有到來之前，都要住在這具軀殼里，扮演好角色。

我適應了肢體的靈活性，又活動了五官表情，繼續我沒入住軀殼之前軀殼所做的工作，給圍在軀殼周圍的學生解惑。哦，這具軀殼現在是我。我，又是我了。

袁小武又和幾個同學玩起了溜冰，他跟在一個看起來瘦弱黝黑的學生后面，逗他玩。每當這個學生一上溜冰道，袁小武就會帶著嬉鬧的笑容，緊緊跟上，耍些高難度的動作，腳往往都會插進前面學生的雙腳間，再做些小動作，似乎意欲鏟倒他，其實只是嚇唬他。

這個看起來瘦弱黝黑的學生是和我一個地方的，以前開家長會，他的家長聽說了我，還特意找我說了半天的話，說這孩子打小身體不是很好，讓我有時間照顧照顧他。他叫華鐵，小名牛娃，這也是父母對他的美好期望。我們那里的孩子都有小名，基本上都是畜牲名，聽老一輩人講，畜牲生命力旺盛，這樣叫好生養。華鐵從小到大感冒發燒頭痛等等小毛病就沒停過，像是和他在三生石上發過誓言，今生不離不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那瘦弱的身體簡直成了它們釋放生命光芒的舞臺。雖然隨著華鐵的長大它們猖獗的廣場舞有所收斂，但還是會每隔一段時間繼續瘋狂，幸虧他已經習慣。

一個家用藥箱是華鐵的生活必須品。我曾經去男生宿舍檢查衛生，當時正好華鐵生病吃藥，見他翻開擱在床頭的藥箱，里面花花綠綠的，放滿了瓶瓶罐罐，有液狀的，有片狀的，有膠囊狀的，有顆粒狀的，五花八門，簡直就是一個隨身醫院。他從來沒有過什么大毛病，且常常和同學們玩耍，身體比剛入學那會子強多了。我聽人說，常得小病的人就不會得大病，因為這些小病在磨礪人體免疫力，提高免疫力，大病就不容易得了，這似乎也有道理。

惦記華鐵家長的話的我，本想提醒華鐵，但一想又放棄了?？粗A鐵和袁小武一前一后玩得不亦樂乎，我心想這樣也好，也當鍛煉身體。好的身體就是鍛煉出來的。我便繼續和學生聊著。

誰知我還沒和學生聊幾句，事故就發生了，且就在華鐵和袁小武之間。任誰也沒想到，這個事故會成為我的噩夢。

一聲痛苦的喊聲在歡樂的校園響起，是那樣的突然，是那樣的刺耳。不是看起來瘦弱的華鐵出事了，而是看起來強壯的袁小武。袁小武似乎是因為華鐵屢次躲過自己的鏟腿而有些不耐，將玩當成了認真，當華鐵又一次上了溜冰道，心存認真的袁小武也上了溜冰道，且準確地用腳鏟倒了華鐵。由于角度問題，袁小武的腳被華鐵用兩只腳夾住了，也順帶將袁小武拉倒了。發出喊聲的是袁小武。

這聲音如此尖銳，直直地刺進我的身體，我一個機靈，突然有種不詳的預感，我將還要往我身體里鉆的聲音一把揪住，并拉了出來，往地上一摔。只是簡單的摔倒，不至于會有這么痛苦的喊聲，就算是華鐵也不會，何況是強壯的袁小武。心知有異，我顧不上其他，急忙跑到還沒有起身的袁小武身邊，一疊聲問怎么了。此時溜冰的學生都不溜冰了，圍了過來。華鐵已經起身，一臉錯愕地束手而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袁小武坐正身體，并沒有起身，而是滿臉痛苦的小心翼翼地舉起右手。右手手腕部看起來明顯和正常的不一樣，似乎有些變形，且有腫脹的跡象。他想碰一碰，卻沒有膽量，便說可能扭傷了，沒什么大事。我一看傷的有些厲害，不像扭傷所能造成的，便推斷有可能是脫臼了，讓他到校醫那里看看。

也不算什么大事，我拉起袁小武，并叫來剛才我安排的幾個安全隊員，讓他們嚴加看管其他學生，并警告了那些搗蛋派。安排好之后，我帶著袁小武來到醫務室。我校醫務室醫生是個中年婦女，一聽說是脫臼，便說自己不會治。沒法，我只好打算帶著袁小武出去上醫院。

出了醫務室，我一看時間，也快下課了，便讓學生們下一節課回班里完成作文。我估計這次出去的時間，很有可能不能在第二大堂課時間趕回，便打電話，和一個和我關系不錯的老師換了課。一切安排好，我和袁小武走向校門。

路上袁小武無意碰到了受傷的手，痛得眼睛和眉毛都擠到一塊了。雖然我對醫學知識沒有多少了解，但還是有一些生活經驗，脫臼應該沒有袁小武這般痛苦，不由有些懷疑是不是真是脫臼。比脫臼更嚴重的是骨折，這個想法一出現，我的心突了一下，要真是骨折，那問題就嚴重了，傷的可是右手，是那筆寫字的右手，明年還要高考。要是影響他高考，那我的責任就大了，就算我仗著自己獲獎給學校帶來了榮譽可以冒犯楚主任，卻不能也把校領導壓住，到時候還不知道會怎么處置我呢。要是再加上那些小人趁機擠兌我，后果不堪設想。

我怕這小子在演戲騙我，便試探著說，“堂堂七尺大男兒，一個小小的摔倒就把你摔成這樣了，還是不是男人？”

袁小武說，“騙你有意思么。”

我看他不像在裝，關切地問，“有這么痛嘛?！?/p>

他很不耐煩地說，“要不你也試試看?！?/p>

我說，“你這有可能是骨折，你要有個心理準備?！?/p>

袁小武一聽，似乎也意識到有些嚴重，步子有那么一些遲鈍，但隨即又有些勉強地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說，“骨折就骨折嘍，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我袁小武十八年后……?！彼酉聛淼摹坝质且粭l好漢”沒有說出口，因為他說錯話了。我被他逗樂了。他也笑了，不過不再是勉強的，繼續說道，“我袁小武百天過后，還是一條好漢?！?/p>

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是常識，我當然知道，我對袁小武這種精神很是贊賞，不過，我的心還是有些沉重。我又期望袁小武并不是骨折那么嚴重，現在只是我們的推測，還不是真正的事實，醫生還沒有下結論，一切都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