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新居

　　小滑梯、沙坑和秋千架的影子被太陽拉長。

　　“小智，你看。”夏天朝風吹來的地方抬起頭，“我們以前都沒發現那里有個公園啊。”

　　“結果還沒十分鐘就走到了。”我抬起手來，大大地打了個呵欠。

　　“一座白天鵝雕塑，”夏天扶正帽子，“那里就是鹿晨住的地方嗎？”

　　“哦……”在一團朦朧的光和瞌睡中，我揉了揉眼睛——一個漸漸放大的人影在視野中清晰了起來，“屈源，夏天——”

　　“喂！”我和夏天對視一眼，朝那個人影揮了揮手。

　　“抱歉，”鹿晨淺淺地喘氣，“搬家公司的車中午才過來，這下子有的忙了。”

　　幾只麻雀追逐著掠過了頭頂的樹梢。

　　我自口袋里掏出紙巾，遞過去，笑，“我們不就是過來幫忙的嗎？”

　　由籬笆圈起來的草叢中散落了一地的星星點點的花朵。

　　一只野貓在樹枝上小憩，閃爍著陽光的胡子輕輕地顫動了起來。

　　我們沿著一條人工小溪朝建筑群的深處走去，又經過了一架小木橋，接著，一輛大卡車自灌木叢的掩映下處露出了一只耳朵來。

　　“我們到了。”鹿晨抬起手臂指向了不遠處——一座有著人字形屋頂的白色的房子。

　　空氣中有淡淡的香味——區別于一般的草木和我認識的花朵，是一種陌生的味道。

　　風吹來，我在小溪旁邊停留了一會。

　　“小智，快點啊。”

　　“哦，來了。”

　　我和夏天又跟鹿晨穿過一片小森林。

　　周遭如流水一般的影子和陽光，交錯的枝葉往兩邊漸漸地散開來。

　　林間路的盡頭，一個女人立在屋子的大門口，微笑著朝我們幾個人點了點頭。

　　“媽媽，”鹿晨小跑了過去，“他們就是屈源和夏天。”

　　“鹿晨媽媽好。”我和夏天來到屋子之前的坪子里，微微地欠身。

　　這是一位美麗的女人。我撞了一下夏天的胳膊，又偷偷地看向鹿晨的臉，忽然地覺得，世間的一切果然都是出于本源的。

　　“天氣熱，孩子們快點進來吧。”鹿晨媽媽彎起眉眼，伸出了一只手來。

　　換好了鞋子，我一邊走進去，環顧著新家——

　　偌大的空間回蕩著我小小的驚呼。

　　窗被悉數打開了，任簾子像白色的海浪一般輕輕地起伏著。

　　“真大啊。”夏天在我耳邊小聲地說。

　　“嗯，也挺溫馨啊。”我看一眼鹿晨母子，笑了笑。

　　我和夏天坐于沙發上，接過鹿晨媽媽遞來的兩杯蜂蜜水，“晨晨和我說了，真的很感謝你們幫了他和楊楊那么多，一來到新地方就交到了好朋友，我們母子都覺得很開心。”

　　“謝謝。”夏天輕輕地抿了口水，咳了咳——似乎有點緊張的樣子。

　　“沒關系。”我笑了起來，“鹿晨媽媽也替我們照顧小鳥，大家也想謝謝您。”

　　“這倒沒什么，我本來就是一個清閑人啊，”鹿晨媽媽垂下目光，輕輕地笑了笑，又抬起頭來，“晨晨，把小月帶出來給大家看看吧。”

　　“小月？”我把杯子輕輕地放到小幾子上。

　　“哦，”鹿晨媽媽吐了吐舌頭，“是我擅自給小鳥取的名字啦。”

　　鹿晨伴著窸窣的足音帶了一個小紙箱子走過來。

　　我和夏天探過頭去，見裹在了毛毯里的小鳥正靈巧地轉動著腦袋，發出清脆的啼叫。它的烏溜溜的雙眼閃過一絲銀光。

　　“仔細看，羽毛果然像月光一樣，”夏天溫柔地撫摸小鳥的翅膀，輕嘆，“好漂亮。”

　　鹿晨苦笑了起來，“不過我和媽媽在一邊的時候，它還是有點害怕。”

　　“是嗎？”夏天笑了笑，“或許是由于陌生的環境吧。”

　　“畢竟學校的山才是它的家啊……”我抱起胳膊點了點頭。

　　一只淡黃色的蝴蝶留在了院子里的花朵上。

　　我突然想到了相遇的第一天發生的事情，轉過頭來，“……鹿晨媽媽，我聽鹿晨說起過，這里是鹿晨爸爸的故鄉？”

　　“嗯。”鹿晨媽媽一怔，輕輕地點了點頭，笑，“這里……也是我和他第一次相見的地方。”接著，他望向了窗口的溪水之中的一片閃閃的碎光，像是陷入了回憶中的樣子——

　　風于其上吹來，吹去了蝴蝶，吹來了水花的哼唱。

　　“十數年前的那個時候，江水以西的蘆葦地，一到春夏之交就有無數的紅蜻蜓，不知道……現在還看不看得到呢？”

　　自天花板上垂下來的一盞吊燈叮鈴作響。

　　“嗯，”我重重地點了點頭，“還在、還在，我們小時候經常去那里玩，對吧？夏天。”

　　“是啊。”夏天亦貌似用力地點頭。

　　“不過……長大以后倒是很少去了，”我縮了縮脖子，“哪天倒是想再去看看呢。”

　　“那可以帶我一起嗎？我想去。”鹿晨坐過來。

　　“好啊。”我大笑。

　　夏天站了起來，“那個，我們差不多休息夠了，要不……現在就開始吧？”

　　“好。”我擼起袖子，帶著鹿晨站起來——這個男孩子露出陽光般的笑容，“嗯，拜托了。”

　　我們三個人于大卡車和屋子之間不斷地來往。

　　夏天將紙箱子抱進鹿晨的房間里，笑了笑，“這是最后一個了嗎？”

　　“嗯。”鹿晨點了點頭，遞過來一條白毛巾，“辛苦了。”

　　“謝謝。”夏天擦去了鬢角的汗珠子，一屁股坐在了床腳，輕輕地吁氣，“哇，終于搬完了。”

　　我拿起小裁紙刀來把紙箱的膠條一一地劃開，取出里面的書籍，輕輕地將其擺放在地板上，“鹿晨媽媽真的很漂亮，也很溫柔，鹿晨和爸爸真幸福。”

　　“是嗎？”鹿晨輕輕地笑了笑。

　　輕叩聲自門的彼端傳了過來，“晨晨，這里還有一個紙箱子哦。”

　　“好，來了……”鹿晨拉開門，自縫隙之中接過了母親懷里的小紙箱子，“哇，好重啊……”

　　電話在屋子里響了起來，鹿晨媽媽轉過頭去，稍停頓，又轉過頭來，她的目光仿佛落在了我和夏天的身上，“哦，大家繼續，我不打擾了。”一邊輕輕地合了門。

　　“我不記得我打包過這個紙箱子啊，是什么？”鹿晨掂了掂懷里的東西，蹲在地板上，拿起了裁紙刀，把封在紙箱子口的膠條劃開了。

　　我和夏天來到鹿晨的左右邊，一起拉開了紙板。

　　一排排精致的書籍出現于視野中央。

　　“這個是什么？”夏天輕輕地抽出其中的一本，左右看了看。

　　鹿晨一怔，笑了笑——這個笑容顯得有點僵，“哦，是我小時候的東西。”

　　“我能打開看看嗎？”我轉過頭。

　　“嗯，看吧。沒關系。”鹿晨抿了抿嘴，點頭。

　　我將一本書放于自己的雙腿上，輕輕地翻動起來，笑，“這好像是畫冊啊……”

　　填滿了圖畫的紙于空氣中一張張地翻了過去，令我覺得我似乎正行走于一段歷史之中，突然，一張飛動的紙停下來，直直地立起來。

　　我輕輕地抽出了一張夾在書中的小紙片，“這個是……照片嗎？”

　　落日的光芒打在了這張照片上——好像是一家人，父親英俊、母親美麗，和一個抱著獎杯的小男孩一起，在閃耀的燈光和大紅幕下，笑得特別開心的樣子。

　　我瞇起雙眼，舉起照片來和這個漂亮的男孩子比對了起來。

　　鹿晨僅一眼就被自己的氣息給嗆著了，連忙撲了過來，似乎想要奪回我手里的照片。

　　我挑高手臂，大大地仰起身體來，“啊，我看都看了，有什么關系嘛？”

　　夏天笑著奪過照片，“這里面是你，鹿晨，是小時候的你。”

　　鹿晨紅了臉，“快、快點還給我吧……”

　　夏天和我對視一眼，將照片遞給了鹿晨，我們并著肩一起坐在了地板上，“原來你以前學過畫畫呀，還拿了獎，真厲害！”

　　“沒，”鹿晨把照片塞進了褲子的口袋里，搖了搖頭，“沒有啦。”

　　“你喜歡畫畫嗎？”我輕輕地搖了搖鹿晨的肩膀。

　　鹿晨低了低頭，他的嘴角溢出一絲苦笑，“光喜歡又能怎樣呢……”

　　片片樹葉于窗口之中飄零。

　　“哇，”夏天看了眼手表，“沒想到都這個點了，小智。”

　　我笑了笑，撐著膝蓋站了起來，“時間過得真快。”

　　出了房間門，我們見鹿晨媽媽正將一疊衣服放于沙發之上，“楊楊媽才來的電話，說要出去吃飯呢，小屈和小夏同學也一起去好不好？我給你們的父母說一聲。”

　　鹿晨亦點頭，“是啊，吃了飯再走吧。”

　　我一邊摸起肚子，擺了擺手，“不用了，我們還是不打擾你們的家庭聚會了。”

　　夏天扯了扯衣，“哈，再說這一身的臭汗，也想回家沖個澡呢。”

　　“這樣啊，那我們也不勉強挽留你們了，”鹿晨媽媽又彎起眉眼，笑了，“下次阿姨親自下廚，給你們做一桌子的菜，你們一定要來呀。”

　　“嗯，一定會的。”我和夏天一起點頭。

　　落日之下，建筑物的影子參差地排布在遙遠的地平線上。

　　一條載滿了光的列車自城市的盡頭駛過。

　　鹿晨將我和夏天送至大鐵門口，輕輕地揮手，“再見。”

　　“再見。”我和夏天轉過身，經過了一旁的公園，鐵架子染上了火焰一般的顏色。

　　我抬起頭來，朝天邊的一抹霞光望過去，“彗星……看不到了。”

　　“是啊，”夏天長長地舒口氣，“一千年只光臨地球三天，地球只是它的一個歇腳點哦。”

　　我笑了笑，“那……它要回家了嗎？”

　　“回家？”夏天輕輕地笑了起來，“啊，這個說法不錯，它要回家了……”

　　“太陽落山了，大家也要回家了，鹿晨的媽媽回來了，我的爸爸媽媽……也要回來了。”我抬起腳來把一個小石塊踢遠了。一連串的咕嚕嚕的聲音消失在了路的盡頭。

　　“小智，你要是怕，今晚就住我家嘍。”夏天摟了摟我的肩膀，“不過啊……躲不掉的。”

　　“嗯。”我撅起嘴，“該來的總會來的。”

　　一旁的路燈閃了閃，亮起來。

　　幾只蛾子盤旋于其溫暖的光芒周圍。

　　來到院子里的大榕樹邊，我和夏天于一輪淡淡的月亮之下，分手作別了。

　　“再見。”

　　“明天見。”

　　我轉過身來朝自己家的樓走過去。

　　噼里啪啦的樓梯間的聲音，以及墻角隱現的蜘蛛的網子。

　　或許是忙了一整天的緣故，疲憊好像自黑暗中鉆出來纏上了雙腳，令身體也沉重了好多。

　　我走過臺階，來到了自己的家門口。

　　透過門，里面似乎傳來了人走動的聲音——爸爸媽媽在家。

　　我輕嘆一聲，自口袋里掏出了鑰匙來插進鎖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