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寒緋樹下（下）

“真實就是真實，存在就是存在，人生如夢，渺小的生命?！鼻f嚴上位者的聲音響起，從四面八方而來，辨不出是誰在說。

而我卻感覺有雙眼睛正看著我，似乎就是頭頂這張由云組成的人臉上的眼睛，雖然不見眼開。說話者似乎也是它，雖然也不見其嘴巴動。是個威嚴的男性聲音。

“少跟我在這兒胡扯，我只想知道我！”

“你是你，吾是吾，吾又怎會知道你，渺小的生命?！?/p>

“你是天，總是高高在上地偷看人間，怎么會不知道你口中渺小的我？！”我不相信。

“知道自己的只有自己，你不知自己，吾也就更不會知道，渺小的生命。吾還要睡覺，再見，渺小的生命。”說著，也不等我反應(yīng)，由云組成的人臉轟然無聲炸開，瞬間消失不見。

一時，雪大。

老天睡覺去了，但他的話卻被我的心用觸手及時地拉回心里，就像鷹將捕到的獵物帶到巢穴，再慢慢享受美味，我將他的話也研究咀嚼。

我覺得這里面有我想要的答案。

此時，我旋轉(zhuǎn)的世界慢慢停了下來，顏色也從黑色漸漸恢復到原來。校園還是校園，還是少年們的校園，還是青春常在的校園。嬉笑怒罵，皆是歡樂。這個世界還不是那么令人絕望的虛幻，我的存在感也不是那么空洞。只要我能參透老天給我的話，我想，答案自會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也將得知世界的真假和我的虛實。

“老師，你怎么了？”

剛剛穩(wěn)定心緒的我，就聽到有人用關(guān)切的聲音在我身邊問，我一看，是李洛。我以為他走了，原來他沒走。

“哦，沒什么，我只是有些觸景生情罷了?！蔽艺f完，覺得這話怎么有些熟悉，一看李洛，我們都記起來了，不約而同笑了。

“我感覺你變了?！?/p>

我看著這個學生，回想起我們初次見面時他的樣子，那時他還是個想要退學的幼稚少年，現(xiàn)在他已是個知道學習累的人了，盡管他還是如此的幼稚，我?guī)е吓笥寻愕目谖怯懈卸l(fā)。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若是非要一個解釋，似乎也只能用“他跟我當年有一些像”，就像武俠片里總會有一個老俠對一個少俠說，“有老夫當年幾分風范”，那是包含著欣賞和肯定。

就像我跟劉海說的，李洛是個喜歡獨立思考的學生，不會盲目跟風隨大流，僅此一點，他就很優(yōu)秀了。因為獨立思考的人活得明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我非常認同大學一位給我授課的老教授說過的話，他說大學不是傳授學生幾門專業(yè)知識的表面的生存能力，而是讓學生學會獨立思考，培養(yǎng)個性的地方，并且說，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生存之道。我想這里的大學可以換成高中，換成初中。而李洛他做到了，或者說，他正在做。

“我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世人看待我的眼神?！崩盥迦绱苏f。

“你說話怎么這么老氣橫秋，在你面前我覺得我還是個上幼兒園的孩子?！蔽议_玩笑道。

我笑著，李洛也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被二人的笑給縮短了。

“老師，謝謝你上次給我說的?！彼芍哉f著，目光從校園緩緩掃過，帶著憂郁和留戀，“但經(jīng)過我這些天的嘗試，我感覺自己還是不能完全融入，所以，我不想繼續(xù)這樣耗下去。青春太短了，我耗不起?！?/p>

“你馬上就要高考了?！蔽姨嵝阉Ｎ覄倓傔€在心里為他感到驕傲，怎么現(xiàn)在他就給我出難題，我可不能給他肯定的答復。

“高考我還會回來的，我的心已經(jīng)隨著青春飛舞的翅膀不在這里，我只是想跟著我的心出去看看，看看這個很大很大的世界?！崩盥逋祀H，眼里閃現(xiàn)出一些渴望之光，好像他已經(jīng)看到了世界各處的繁華。

“難道你找到了人活著的意義，你要成為參天大樹？”我試探問道。喜歡思考的人，總是或有或無的有些想法，像他這個年紀的人肯定不缺理想。

“有一些眉目，但不太確定?？纯赐饷娴氖澜纾纯此说纳?，或許我會明白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這樣似乎能得到真正的答案，清晰的答案?！闭f到理想，他語氣變得輕松，又有些豪氣干云，“至于要不要成為參天大樹，那是一定的，我們不就是祖國這片天空未來的主人么。不參天怎么行?！?/p>

“外面的暴風雨太多了。”果然如我若料，他有自己的理想，是充滿正能量的理想，這一點使我欣慰。我心里支持他，卻又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鼓勵，又有一些顧慮，我便委婉勸阻，也算是給他指明前路的情況，讓他好好考慮考慮。

“小樹不經(jīng)歷風雨，就不能成長為參天大樹，這是老師經(jīng)常告訴我的。”

“可是，小樹很有可能就此夭折?！?/p>

“夭折的小樹也會逢春再發(fā)的?！?/p>

“小樹夭折了就是死亡?！币娝^自信，我提醒他。

“人總是要死的，與其在命中設(shè)定的軌道上帶著遺憾走向死亡，不如如愿自己，至少不存遺憾。或許，這就是人活著的意義?！崩盥搴狼檎f著肯定的話，最后一句卻是帶了些思索和迷茫。他又問我，“老師，請問你對你的過去有沒有遺憾？”

我怎么沒有遺憾，當然有了，試問哪個人對過去沒有遺憾。他的話讓我沉默，讓我勾起回憶。我的腦海浮現(xiàn)出我當年叛逆期時，也像李洛這樣要出去看看。那時張姐教導我，我也問她，你對過去有沒有過后悔，她也是一陣沉默。時隔這么多年，李洛和那時的我是如此的相像。

那時是放學后，她把我這個被多名代課老師所舉報的學生叫到了辦公室，一番詢問后，得知我的想法，她開導我說，“人活得明白是很累的，還不如安安靜靜、平平淡淡的?！?/p>

“我不知道我活得有多明白，但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蹦菚r的我容不得別人有違逆我的意思，絲毫都不允許，我如此說道。叛逆沖垮了自卑。

“你這還不算明白，那什么叫明白？你這樣往往要承受你無法承受的，你能承受得起嗎？”

“只要無悔就行了?！?/p>

“你還小，不知道這個生活是怎樣一回事?！痹S久，她才嘆息說道。

那時的我是這樣的偏執(zhí)，到后來還是沒能爭得她的同意，我繼續(xù)不好好上課，各科成績本來就不好，之后就更糟了。張姐沒法，只好利用放假時間帶我到處轉(zhuǎn)轉(zhuǎn)，讓我接觸社會各個階層，并給我講述她有關(guān)于此的認識。她唯一的條件是要我好好觀察生活，每次必須用文字記錄下自己的感想。這種生活對我來說還是不夠自由，但也只能跟著她。

我的寫作能力越來越強，而我思想的轉(zhuǎn)變正是在這段時間。張姐用她自己可以休息放假的時間來花費在我的身上，擠時間才能完成工作，有時要熬夜到凌晨。有時候我看到課堂上黑眼圈的她還在堅持講課的時候，我就會被自責所折磨。是的，我被她的行為觸動了心靈，最后，她在放假前找我說明天要去什么地方要我準備的時候，我再也不能堅持說自己不去了，并默默的開始重新生活，將那份叛逆深藏心底。

市里舉辦高中生征文比賽，我因為被她特殊訓練過，她讓我參加。要是以前的我，肯定會對這些征文比賽敬而遠之，因為我有些自卑，又是狗肉，而“狗肉上不了筵席”。但我無法對她的要求置之不顧，于是我參加了。最后還得了個獎，這是我無法預(yù)料的。同學們祝賀我的時候，是那種大家開心快樂的氣氛讓我真正品嘗到大家在一起的群體樂趣，那時我才真正的改變了思想。我朝著她給我指引的方向努力，考上了我以前一直都不敢想的大學。叛逆被我雪藏，甚至遣散。我已忘記了那份滋味，直到我碰到了李洛，是他讓我重新想起自己的這段記憶中還殘存的味。

我想將自己類似的經(jīng)歷告訴李洛，讓他可以當做參考，但我不知怎么就不想開口，似乎我怕被學生知道身為老師的我的不堪過往。我有遺憾，這遺憾不是針對那個時候的我的選擇，而是針對時光。是川流不息的時光讓我和初戀女友就此分開，而我也就此對初戀女友毫無音訊，就連分手也不曾說過?；蛟S是我不敢承認是自己一手造成的這種結(jié)果，因為我承認我還對初戀有著懷念。這是我唯一的遺憾，這是我唯一對我過去所不滿的地方。初戀對于少年來講，簡直就是太陽和月亮，是僅有的光和熱，是僅有的一切，不能和前途混為一談。

看著伸手爾自接雪的李洛，我想起了那天在公園里他伸手接楓葉的場景，又突然記起了我以前做過的夢，一個我以前想不起來現(xiàn)在又想起來的夢。那是我和李洛相遇在落花公園的月上臺的一個下雪天，我們站在月上亭外的月上臺上欣賞著雪景，李洛在雪上寫下一個“一”字和一個“l(fā)”字，并說它們看起來不一樣，只要換個角度，其實是一樣的。還想說些什么的我不想說了，我又想要說些鼓勵的話，卻感覺周圍似乎有許多豎起的耳朵在偷聽，便沒說出口，只是用鼓勵的眼神看著他。

就在此時，下午的上課鈴響起，我抓住了機會，急忙對李洛說，“你要是覺得自己是對的，那就去做吧?！?/p>

鈴聲太吵了，完全覆蓋了我的聲音，再加上李洛正在看著手心的雪花，便沒聽清楚，只知道我對他說話了，他有些疑惑地看著我。

我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流向教室的學生，意思是說“該上課了”，便轉(zhuǎn)身離開。離開之際，我看到明白我意思的李洛也笑了笑，又看了看將要變得冷落的校園，停留了片刻，這才轉(zhuǎn)身朝自己教室走去。

不管李洛聽沒聽到我的話，這不重要，因為我知道他是一個喜歡獨立思考，對任何事物都有著自己看法，也不會輕易改變自己想法的學生。

“希望你能走出一條不同尋常的路來。”

路上有同事向我打招呼，并向我道喜，我道謝著與之說著客套話。我們結(jié)伴而行?？斓睫D(zhuǎn)角處，我回頭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櫻樹下，又看了一眼已經(jīng)不見李洛身影的只留下雜亂腳印的路，又看了看這雪花飛舞的校園，我在心里默默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