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流放的時代,枯燥的生命,麻木的靈魂,都在流放之列。
引自——《重返蒂巴薩》
這個男人是個不完全的流放者。
停在清晨五點三十分的鐘表,像石沉大海的信一樣,宣告了這個男人生活的停滯不前。男人總是想:“誰的生活不是他媽的停滯的呢?”
1922年,人類首次發(fā)現自己竟然一直行走在荒原之上,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卻肆意大聲地在咆哮。這無濟于事的怒吼迅速消散,淹沒在一片荒蕪的環(huán)視里。將近一個世紀在荒誕的戰(zhàn)火與同樣荒誕的和平中翻騰著過去了,新的時代里,人們究竟從流放地歸來了嗎?當然沒有。這是一個毫無解釋的答案,甚至都毫無理由。
那這個男人是在流放中還是已經歸來了呢?答案一直是前者。任何一個時代,都是流放與歸來并存,繁榮與墮落共生,成就有多偉大,問題就有多明顯。處于困境的夾縫里,在羊腸小道,你只有兩種選擇:前進或者后退。但無奈的是:流放的人是聰明的,同樣這聰明也毫無意義,他選擇了停在原地,仰天長嘆,自怨自艾。這不止是這個男人的無奈,大部分人都有,只不過緘默不語而已。
恰所謂“獻愁供恨,憂愁風雨,落日樓頭,揾英雄淚。”有一種英雄氣息是存在于流放之人心中的。縱使他有閑情養(yǎng)花種草,有去感受“野曠天低樹”的心情,生存的種種桎梏,是囚牢。但可憐又可悲嘆的是,這囚牢是他親手打造的,縱使他是流放里的國王,也確實是孤家寡人,待老而亡。生命的枯燥遠非他能夠想象,靈魂的麻木總是在一天又一天徒勞的醉酒后剎那間難得的清醒里展開、鋪滿。明天重復著昨天,后天與今天一個樣。然后,就是一次次的深夜了,“好夢留人睡”,但悲哀的是,流放的人是不曾有什么所謂的好夢的。
時光似乎也總是與他開玩笑,鐘表的指針總是指向清晨的五點三十分,而這個男人也總是凝視著指針,想著為什么它總在這個時間點停滯?他認為這是個有趣的問題。通常當他發(fā)現墻上的鐘表不走動時,已經是正午了。但在冬日里陽光傾斜著,正好將鐘表指針的陰影投射到了灰白的墻上,它恰是一個直角,像一個倒閉的房子,中間的秒針像是一個人背靠在角落里,仰頭看著天空,沉思著什么有趣的問題。
于是這一刻,他把昨夜的夢重啟,“莊周夢蝶”這一個古老而有趣的故事也隨之重啟了。他認為這是一個好故事,但生活告訴他,你究竟不是圣人,陽春白雪過后,是寒冬,是泥濘。心靈一旦跟不上了陽光照射下自己的影子,終究有一天,正午時分,明明烈日當空,你的影子藏在了你的身體中,等待著什么?就在這一刻,流放之感的強烈憤慨一涌而出,最終無數次的奔跑也只不過是路盡天黑。
時光究竟是一個殘酷的劊子手,他砍斷了這個男人多少次猶豫發(fā)呆嗤笑謾罵的時間,在光陰里重復著枯燥乏味無聊麻木的故事,這些故事里究竟提出了令他多少難以解決的問題他不清楚,但有兩個卻是歷久彌新:
養(yǎng)育著和被養(yǎng)育著
安慰著和被安慰著
總而言之,他是一個敏感者,但在煙霧繚繞的時候他總忘記了誰養(yǎng)育著誰,他總忽略了誰安慰著誰,甚至當這兩個問題雜交時,他一直肯定自己是被養(yǎng)育者和被安慰者,這無疑是致命的定位。他之所以安之若素,最大的緣由莫過于他的老父老母仍然存在,他有所依靠。作者加繆說:“誰如果在母親的葬禮上沒有流淚,誰就是有罪的!”
沒有人可以面對墳墓里的母親抑制住自己的淚水,因為他從此時此刻在這世間將要開啟流放之旅,進入一個萬家燈火而獨他寂寞的日日夜夜的思念里了。所以,這個男人終究還不是個完全的流放者,正是因為在他的母親面前,他依然是一個王子,依然有屬于他自己的王國。從這個角度看,他對于自己的定位毫無偏差。即便如此,他仍然沒有歸來,一直在流放,因為他的意識里養(yǎng)育者和安慰者的因素始終沒有加強,停滯不前,這是他最根本的痛苦。
誰養(yǎng)育著誰?誰安慰著誰?誰比誰看的清楚,生活殘酷的一面才會赤裸地展現。誰比誰糊涂,生活的美好在一聲聲:“表象,你好!”的贊美里變得無可復加的絢麗,但這并不是一個注重細節(jié)的問題,而是方向性的錯誤。當朋友說出未來美好無比,我無法反駁,因為這也是我的希望。但希望作為潘多拉盒子里最后的武器,它是否是最終的災難,隨著這盒子的塵封,我們也無從得知。但通過歷史與現實這兩位先生歷時漫長的研究中,我們很有把握確定希望這個東西,它確實是一場災難。它的可怕之處就在于未來,在于飄渺,在于它幻化出的美好里。而這個男人也就活在了這可有可無的希望里,“悟以往之不諫,之來者猶可追。”他知道可追,但意識與身體仍然在與那個停滯的鐘表較勁,直到黑夜在黃昏的哀鳴聲里以嘲弄的姿態(tài)蒞臨,這個男人又熬到了一天昏睡的酒后。
夢醒后,“隔山識鳥”的大放厥詞,在一切相對與絕對的自由里流動著自己應該怎樣,或許怎樣,可能怎樣的判斷。他判斷的生活應該與他自己一起哭泣,這正是流放的人最痛苦而扭曲的覺醒。流放的人想歸來,他就必須意識到哭泣是肯定的,但你應該站在生活的別處或者生活的外面去哭,哭完了,你再笑著歸來,這才是真正的覺醒。
覺醒后,你的是你的,我的還是我的。恰是“月出驚山鳥”,生活安靜的一塌糊涂。這個男人早就知道生活是復雜的但同時又是簡單的。琴棋書畫恍惚間變成柴米油鹽總是不順利的,但這恰恰是生活成熟的標志。天上的仙女與地上農莊里貧苦男人有了偶然的愛情這是神話,但當傳說退潮的時候,露出的石頭不一定是光滑的,需要切實的生活去打磨。流放總是帶有著傳說色彩,歸來總伴有英雄氣概,這中間的橋梁或許就是一次吃飯之后是否仍然還饑餓的問題。問題顯而易見,這個男人卻總也意識不到,這就是活生生的悲劇。
沉郁、停滯、平淡、麻木,生活已經向這個男人展示了最苦澀的一面。激情、歡樂、彩虹、清醒,這是生活最浪漫的一面。玫瑰花總會凋零,時間的停滯拯救不了任何溫存,嚴冬即將到來,而他依然沒有準備好。
究竟是一個人生,一個故事,還是幾個人生,幾個故事?現實主義是前者,浪漫主義是后者,但悲劇往往就是這兩者間的雜糅:一個人生,幾個故事。在這幾個故事里,生活最苦澀的一面一擁而上,使這個男人應接不暇,何時才是解脫?死亡?但不自知的韁繩總是在生活的勒令下纏繞著他,他心驚膽顫又無能為力,似乎幾個世紀以來的世紀病都固疾在身,左搖右擺之間生活已經度過大半,剩下的路,難免會天黑路盡,盡頭會有光嗎?上帝說:“當然要有光。”于是,新的神話又在一幕幕荒誕劇中重生。
重生時伴著深夜里誰家哀鳴的笛曲,這不合時宜的聲響并沒有使這個男人清醒多少,隨著笛聲的寥遠,男人進入了更深沉的夢里,留戀著成年人普遍歡迎的童年時的味道中,等待著重復的日出。
這個男人很明顯是痛苦的,但作者加繆卻說:“痛苦中的某種持續(xù)可以產生歡樂。”這“某種持續(xù)”可以涵蓋很多,無疑,流放是痛苦的,那流放中的某種持續(xù)是什么呢?在世界上,猶太人被世界流放著,吉普賽民族被世界流放著,成千上萬的災民被世界流放著,得了絕癥即將死亡的人被世界流放著……如此種種,如果他們心中沒有一個王國,很難想象是什么維持了他們的生活?生命如葦草,葦草的漂泊與歡樂或許就是那“某種持續(xù)”的象征。神話說多了使人厭煩,包圍著詩歌的詩人“面朝大海”,等待“春暖花開”,這虛幻美麗的詩歌寫的多了,天空與大地的距離就變得越來越越遠,成為歷史與現在的回憶。而歷史又是什么?“它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的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所以當路易十四說出:“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他說錯了嗎?恐怕沒有,很多人都是這樣想的,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了來。“不好意思”恰恰是我最欣賞的人類的特質了,它含蓄猶豫,意味深長,像謎語一樣,宣告了不是只有生活他媽的是復雜的,人遠超于此。
我看了那么多解釋“流放”的邏輯,卻從來沒有我旁觀這個男人的生活來得直觀。流放由身體的苦役變成精神上的游離是必然的,流放感應該被歸為一種精神疾病,它有別于抑郁癥。最大的區(qū)別是流放感不會使人自殺。你能找出的抑郁的對立面比找出流放的對立面要難得多,流放的人一直隱含著歸來,抑郁的人他一直被流放。如果說抑郁的人找不到生活的意義,那流放的人就找到了嗎?答案似乎是肯定的,但流放的人搞不清楚誰是誰的誰,我是生活的什么?生活之于我到底有什么價值?這兩個問題直接導致了人的流放感。換個比喻,主題不變:我們都是都知道愛是需要尋找的,但當愛變得唾手可得,尋找也就變得毫無意義。這就是愛的流放。
轉觀生活的苦難,有人說生活不容細想,這一點我十分認同。但不去細想生活,它就會放了你嗎?答案顯然是完全否定的。生命之于流放是偶然的,而流放之于生命恰是必然的。這必然里有枯燥的生命與麻木的靈魂。所以每一個時代都是流放的時代,重要的你自己的生活如果也像這個男人一樣停滯,那你就處在流放里。話說回來,誰的生活不是在若有若無的停滯里帶著些希望,夾雜著些苦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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