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對生活之絕望就不會有對生活的愛。
——題記
飯菜已經(jīng)吃完,盤子里仍然冒著熱氣。我對面坐著一位老人,皺紋夾著松弛的肌肉,像頹圮城墻上的墻皮。正坐在我對面抽著煙,喝著酒,嘴里叨叨著人生的不幸。
這時已經(jīng)入夜。夜總是適時地拋給毫不經(jīng)意的人們,襯托出人們癲狂的癡想。鄰桌有幾個姑娘,煙氣在細細的紋身手臂上旋繞。她們興高采烈討論著他們的男朋友、工作、化妝品以及昨夜深情的一吻。飯店老板的兒子上小學,正在嘈雜的環(huán)境里被他媽媽斥責著做數(shù)學題少寫了一個零的粗心。老板在后廚切著香菜,客人們因為服務員的缺少而變得焦躁不安。周遭的環(huán)境越發(fā)吵鬧。我在喝了幾口茶水后猛地站起身來,轉身離開了。
據(jù)說那老人生在一個得意的環(huán)境里,雖然他不清楚當時家境已經(jīng)窮困。他的下面本應該有個弟弟的,但因為撫養(yǎng)的艱難,放棄了。老人沒有什么信仰,無所謂精神支柱,但對成敗看得倒是云淡風輕。過早的滿足感使老人對生活的阻礙顯得措手不及,無力而又習慣地口頭禪就是:“人就是這樣。”看到電視里有錢的明星時總愛發(fā)出最低限度的抱怨。顯然,這抱怨是無力的,這窮困一直活在了老人的周遭。酒后夸耀著先祖赫赫偉業(yè)時的口若懸河與如今步履維艱的生活在一盞盞酒后的茶水中消散。最后的香煙里通常是老人無盡的哀嘆。這哀嘆里是低語給自己寬慰的話,直到睡熟后的呼嚕聲四起時,這份哀嘆消失。那呼嚕聲像是人死亡前最后的宣誓一樣,低沉而有力。這或許宣告了夢中的老人面對生活強硬的一面吧。
夢中的強硬在老人清醒時為了表示對抗世界的勇氣,通常在報紙上看到國家在外交上受了暗傷他會積憤地說:“為啥不他媽打一仗!”激動處用右手將報紙捅出了一個洞。這是老人窮困生活里精神的壓力在這一個感嘆句里的釋放,顯得大氣凜然而不失自我。但是,這只是一句街邊巷語,無關輕重。像是把雞蛋扔到了石頭上,反而賤自己一臉蛋黃。
老人對生活的節(jié)節(jié)敗退里依然信奉著社會達爾文主義。他承認強者,但更艷羨著偶然的成功。報紙報道的幾個農(nóng)民成了有錢的知名歌手后他更是艷羨,通常會說:“這一下子他們可有錢了。”“有錢”是他不習慣衡量成功的標準,但他也必須承認他不習慣的無奈。事實上,他就是被錢困住了腳步,但自己又自始至終不明白到底怎么突圍?一次次向世界的反攻換來一次次滑稽的舞臺表演:工作下崗后的游蕩、開飯店的失敗、開老年活動中心的失敗……總之,這些失敗與游戲人生的玩世不恭使老人的無力感與日劇增。直至他的妻子終于提出了離婚。而此事持續(xù)了有好久,所以老人一直活在一座婚姻廢墟上。他故意又不自知地加劇了生活的困頓與痛苦。他覺得他那年老的母親信仰的菩薩一直都沒有靈驗過。
老人的母親每逢佳節(jié)都要燒香,磕頭三拜。而老人偶爾只是看著。想著如果菩薩有靈,應該化為真身,扶他上馬,馳騁疆場去。這短暫的異想天開可以增加老人的愉悅感,但絲毫增加不了他心中稀薄的空氣。他在人生里一直窒息地生活著。老人眉語間似乎總是泛著無奈,只有在酒醉的熏陶里會再次迸發(fā)出他咒罵生活的勇氣。這勇氣綿長而柔軟,倘若馳騁沙場,他鼓動不了任何一個戰(zhàn)士。
據(jù)說在上次月圓之夜,家族的晚餐顯得凄涼。老人的妹妹與她的老公吵架,老人自己與妻子陷入生活的泥沼里不知如何拔出。老人與他更老的母親探討著今日牌桌上的輸贏與不屑一顧的姿態(tài)以增加自己瀟灑面對生活的達觀。老人更老的父親現(xiàn)在除了吃與睡,就是嗤笑人生。老人習慣了表達他父親已經(jīng)去日苦多的擔憂與抱怨。老人的父親厭煩著苦而乏味的老年生活,吵鬧著要吃安眠藥,認為自己坐吃等死的日子像是給他凌遲處死一樣的煎熬。老人無力地安慰著他同樣年老的父親,眼中似乎看到了自己晚年時的殘象,抱怨著自己慘淡寡味的生活。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抱怨與當初的積憤一樣的無濟于事。因此只能再在酒醉的生命里耗盡每日不知所措的時光。直到婚姻的廢墟之上又落下一個炸彈,他徹底服從了生活的宣判,開始浪蕩人生的繼續(xù),醉生夢死里的一絲輕松。
夢醒后的老人要面對拮據(jù)的生活,面對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他渴望著別人的關心,但他忘了將心比心的道理。而我在轉身離開飯店后,只是去買了一包煙。意識里卻被老人枯木一樣的眼神吸引著,于是不自覺得走回了餐館,坐到了這老人的對面。老人很詫異,但也依然自顧自地喝酒,似乎早就無力好奇什么別的無關緊要的故事。
“我可以陪您喝嗎?”我說。老人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淡淡地拋了一句:“可以。”于是在已經(jīng)沒有熱氣的桌子上,周圍的那幾個紋身的女孩已經(jīng)離開,吵鬧的客人都已經(jīng)散去,只留下了我與老人這一桌。許久,老人問了我一些家長里短,我也回問了他的一些家長里短。而后又是一陣沉默。
在稍微熟絡之后,我與老人說了這些據(jù)說關于他的故事。老人只是笑笑,說:“這里有一處不對,我睡覺不打呼嚕。”我說:“您打不打呼嚕您自己是不知道的。您的妻子和孩子是最知道的。”說到這里,老人眼里的光逐漸黯淡了下來,將煙摁滅,倒完了酒瓶里最后一滴酒。
老人喝完那最后一杯酒仍意猶未盡,事實上他已經(jīng)自斟自酌了一大瓶了。而這最后一杯酒像是生死臨別前對子女們的叮嚀中夾雜著對自己未來的不切實際的奢望。這奢望在他滿臉皺紋的臉上凝結成為古代城墻的肅穆模樣,然后又新點了一根煙后,說:“瞧,外面又下雨了。”我這才回頭看去,飯店的門大敞著。它是剛剛被那個做完了作業(yè)興高采烈出去玩的孩子推開的。我正要轉身去關了它,卻看到孩子的母親拽著孩子的衣領嘴里謾罵著如此淘氣不聽話的語句。孩子因為這不近人情的大雨而表情凝重,恰與老人剛才臉上的一個模樣。轉而看到老人,他現(xiàn)在眉目卻舒展了,笑得說道:“我小的時候,比他還淘氣呢!”說罷,老人將最后一杯酒一飲而盡后,莊嚴的表情又爬上了臉頰,接著饒有趣味地一一對我證實了我聽到的那些“據(jù)說”的言論。
我問老人造成這一切悲哀的原因是什么時老人吞吞吐吐的樣子實在是可笑極了。老人變得厭煩起我來,以為我沒必要知道他家事太多。在一切結果都十分明了的時候,老人問起我怎么知道他這么多的事時,我坦誠了這是老人女兒向我哭訴的結果。老人自是十分驚訝于我的身份,但更訝異的是我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與或許是未來岳父的他相見。這一切的或許中最大的確定性問題是老人將來不會是任何他女兒丈夫的岳父,因為老人于今天與他的妻子正式離婚了。這我并不驚訝。因為我從他女兒口中聽到的重復率最高的詞匯就是:“他們終于離婚了!”而今天,是老人即將開始又老又孤單的第一天生活。他打算用自己最習慣的方式告別過去,就是把自己喝得爛醉如泥,以抵抗無力的哀愁。于是,老人吼道:“老板,再來一瓶白酒!”而這時的老板正忙著勸解他妻子與兒子之間的矛盾沒有聽到,于是老人自己顫巍巍地起身去柜臺拿了一瓶,自己打開,又自斟自酌起來。
我接著問道:“您覺得您走到這種地步的原因是什么呢?”老人忽略了我的問題,借著酒勁開始規(guī)勸我愛情與婚姻中應該這樣,應該那樣。要這樣,要那樣。雖然這周遭環(huán)境已經(jīng)安靜了許多,但老板妻子的打罵聲音高而刺耳,老人規(guī)勸的言語漫長而含糊不清,但他堅持以這樣的語速說話。我于是再一次猛地站起身,拿起老人的酒瓶子猛灌了自己好幾大口,老人訝異地閉上了嘴,老板的妻子忽然也停滯了罵聲,似乎在等著我一飲而盡。在我喝完瓶中最后一滴酒后,我不顧一切地沖入雨中,歇斯底里地叫喊著。這時并沒有什么人向我側目,他們忙著避雨不及。我在雨中回身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老人,轉身消失在了雨中。
生活的陽光不是永恒的常態(tài)。后來,我從他女兒的口中得知老人已經(jīng)把酒戒了。開始了健身、戶外爬山等運動,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等等積極方向的信息。而我說:“這一切來得似乎太晚了。”老人的女兒因為我這一句話而瞬間陷入感傷中變得沉默,臉轉向了窗外幾個踢皮球的孩子,對我說:“我們的愛情會變成這樣悲傷的結局嗎?”女人的思維總是令男人們應接不暇,這一個質問突兀并且難以回答。我看到那幾個孩子一不小心把皮球踢到了圍墻的另一頭,他們愁容滿面地看著這高大的圍墻不知所措。然后我說:“未來肯定是傷心大于快樂。這就是生活最譏諷的答案,它總是想方設法擊潰你對未來美好的幻想。你問我的這個問題我目前只能暫時回答不會,我不愿意給予未知以最大限度確定的樂觀。但好在我是個理想主義者,更不想我的墳墓不想成為一座孤墳。我想我的凄涼能與人分擔,而快樂的日子恰恰在這凄涼的前后。”
到目前為止,如果你覺得生活是譏諷的,相信我,你至少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然后,向著它相反的方向漫步即可,用不著去奔跑,因為與你比賽的人都正在另一條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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