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梨子

陽光灑在每個人的身上，仿佛奢華的霓裳。華麗的皮囊下面，隱約傳來腐爛之后的腥臭氣息。在這個殘酷的夏天,向日葵一排接一排的枯死。

?

?No.1

?

我叫言夏，出生那天趕上立夏，陽光充斥著整個世界，媽媽難產,生下我就去了遙遠的天堂,阿古疼惜我,給我取名言夏。阿古是我爸爸,一個感情粗曠懦弱的男人,之后很多年,我們相依為命。

在我出生第1825天的時候,一個面黃肌瘦的女人拉著一個同樣面黃肌瘦的女孩突兀的出現在我的家里。阿古把我叫到面前,指著那個女人讓我叫媽媽。我攪著素白公主裙的裙擺,我跟阿古說,她不是我媽媽。我說得很認真,阿古卻急了,他窘迫的站在那里,滿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的不知道怎么跟女人解釋。倒是女人把我拉到一邊,摸著我細碎的頭發,她笑著說:“沒關系，言夏，以后你可以叫我阿姨，這是妹妹梨子。”我順著她的手看過去，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梨子，她蒼白著臉站在女人身后，身上臟兮兮的，像個長期營養不良的小乞丐。我隱約的知道，這個叫曼的女人的到來，將結束我和阿古原本相安無事的生活，盡管那時候的我對后來的事茫然不知。

我拉起梨子的手，我說我帶你去換衣服。阿古的笑容在這個時刻毫無保留的浮現出來，我們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我聽見阿古泛著喜悅的聲音透過空氣傳過來，阿古說：“明天你和梨子就搬過來，我們一家人生活。”

我們一家人生活。

一家人生活。那媽媽呢。

女人肆無忌憚的笑容，深深的印在我后來的每一個夢境里。拖鞋與樓梯撞擊在一起，在這個空曠的房間，發出一長串的巨大聲響。在他們抬頭看過來之前，我拉著梨子跑進房間里。我那天把梨子推倒在地上，帶著強烈的敵意，我告訴她說，我討厭那個女人，討厭她。她坐在地上倔強的看著我，咬著嘴唇不說話。我后來從衣柜的底層翻出一件破舊的衣服丟在她腳邊讓她換上，我那時候整個腦海里，浮現的都是惡毒殘忍的后媽猙獰著面孔。

我并沒有意識到，梨子有一雙洞察人世的眼睛。總之，或許惡毒皇后手里的毒蘋果，有一天就會擺在我手邊的果盤里，只要吃下去，就會毒發身亡。

我需要保護自己。不吃曼做的早點，不喝曼熱的牛奶，和梨子比起來，倒像是我營養不良。

?

NO.2

?

阿古把梨子送到我在的學校上課，我猜是曼唆使他這么做的，他不容許我有任何哪怕一點的優越感。在學校我和梨子總是保持距離，不跟她說話，也不看她，興高采烈的和小胖玩彈彈珠的游戲。白雪公主與惡毒后媽的故事，是那個年紀的禁忌。而每當這個時候，梨子總是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我，令我不得安寧。

就算我不跟她說話，小胖子還是知道了我們的關系，他帶著一大群人，把我手里的冰淇凌惡狠狠的丟在地上。冰淇凌在灼熱的地上融化開來，留下一灘水，刺眼異常。我轉過身子就看見梨子，她站在熱辣辣的太陽下，豆大的汗珠沿著臉頰流淌下來，和地上的水一起，蒸發在空氣里。我微笑著看她，我說梨子，晚上一起回家吧。然后看見她的笑，兩個酒窩深深的陷下去，有一瞬間，我竟然無法正視。

梨子那天很高興，一直拉著我的手和我說話。我說梨子，我知道有一條路，可以很快就回到家。我們走在窄小的河提上，河提兩邊是一塊接一塊的向日葵花田，它們總是驕傲的抬著頭，背對潮濕的陰影，永遠向著太陽。梨子呆呆的看過去，雜亂無章的說著話。

她說她常常坐在爸爸的脖子上，然后就看到遠處一排排的向日葵，那種感覺，像是看到整個世界那樣，受寵若驚。

她說她家原本有一大片的向日葵，可是爸爸死后，就再也沒看見過了。她總是有超出那個年紀的一些想法或是心思，我無從捉摸，亦看不通透。但她從來沒跟我說過那么多話，雖然很多時候是我不搭理她。我把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我說梨子，等向日葵開花了，我帶你來看。

晚上的時候，漫天都是泛著綠光的螢火蟲，你站在那里，像是天堂。梨子認真地點點頭，伸出手去摸向日葵的花蕾，然后她的書包順著抬手的動作，掉在河里。

她驚慌的看著騰空的波浪，眼里泛著淚光。我知道，那個包對于她的意義。我很誠懇的看著她的眼睛，我說梨子，你不要走開，我去找人來幫忙。梨子慌亂的點點頭，看著我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她那時候如此堅信，我會牽著她，一直走下去。

在那個盛夏的夜里，黑暗像是張著口的怪獸，一點一點的吞噬掉最后一絲光明。我沿著河堤一直往前走，內心被源源不斷的強烈的喜悅和不安充斥著。直到回到家，用厚重的被子把整個身體遮捂起來。我躺在僵硬的床板上，腦子里一直搜索著和阿古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直到天快黑的時候，曼推門進來，她一臉慌亂的看著我：“言夏，你妹妹沒跟你一起回來么？”

哦。沒有。

我淡淡的回答，然后便坐在床上，漠然的聽著客廳里曼和阿古壓低的聲線，透過千千萬萬層空氣和塵埃傳過來，然后是房門關閉的沉悶厚重的聲響。

阿古，言夏她肯定是知道梨子在哪的。

我去問她，越來越不像話了。

算了，我們自己去找吧，她肯定不會說的。

?

N0.3

?

他們是接近半夜回的家，我躲在厚重的窗簾背后，看到蜷縮著躺在阿古懷里的梨子，以及一臉復雜的提著濕漉漉的書包的曼。阿古把梨子送回房間，然后，我看到曼把手里的包狠狠的摔在地上。阿古垂著頭站在她對面，這個可憐的男人，絲毫意識不到自己的可悲。他們大聲的爭執，脖子上的經脈夸張的腫脹著，仿佛里面的血液隨時都會噴濺出來。

我站在黑暗深處，嘴角一直高高的揚著。他們扭曲的容顏一直投遞到我的眼簾里，我多興奮，我知道他們就快瘋了。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的時候，梨子輕輕的爬到我的被子里，她的身體冷冰冰的，瑟瑟發抖。她緊緊的抱著我，冰涼的感覺一直延伸到我的每一個毛孔里。

她說：“姐，我真冷，我以為你都不會來找我了。”她眼睛里的澄澈灼傷了我的眼睛，我的不安和罪惡感被無限放大，直到將我吞噬。我對梨子的仇恨突然就死在這個無邊無際的暗夜里。

有一瞬間我的喉嚨緊緊的閉塞著，說不出任何一個字。我有些內疚，無論如何，我只不過想要曼離開而已。

天亮的時候，我看到曼和阿古都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我轉過頭看著身后瘦小的梨子：“你快一點梨子，我要遲到了。”

他們聽到聲音回過頭來看我，一臉怪異，似乎對于我突如其來的友好覺得訝異。但終歸，只是張大嘴巴，卻什么也沒有說出口。梨子每天都會在我書包里偷偷塞一個面包，她知道，我從來不吃曼做的早餐，她對我的恩情，也算厚重難當了。

我和梨子，總算相安無事的成長著，盡管對于這樣的改變，曼顯然很不適應。她總是莫名其妙的看著我，我討厭她怪異的眼神。我跟梨子說，曼只是看長相，都是無比接近壞人的。梨子只是安靜的看著我，手里一直抱著一個破舊的娃娃，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變得內斂和緘默。很長時間不說話，安靜的像是不存在一樣。

曼和阿古經常吵架，很多時候曼喝得醉醺醺的回來，然后把自己鎖在衛生間里一邊嘔吐一邊哭。每當這個時候，梨子都會縮在我的被子里，十指冰涼的抱著我。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爭吵，但他們肆無忌憚，樂此不彼的相互折磨著。

我再也沒有帶梨子去看過向日葵，我想，那時候做錯了的事，最后就讓它埋葬在潮濕的心臟深處，永不見天日。我以為我和梨子會這樣，相安無事的成長下去，一直到死。

直到，我在盛夏的光跡里，遇到青木。

?

?

??? N0.4

??

??? 那年我十五歲，剛好擁有了蒼白敏感的小心思。我漸漸長得高挑妖冶，而梨子，卻枯瘦如柴，像是永遠不會長大一樣，眼眶凹陷，臉色因為過于蒼白而顯得有些病異。

??? 我在離家不遠的學校念書，梨子早已退學，從那個充斥著熱流和粘稠汗液的夏日起，梨子就變得很不可理喻，她討厭學校，討厭課本，討厭熙熙攘攘的人群,整日整日的把自己關在空曠的房間里不見天日。而阿古和曼，顯然對這一切顯得無動于衷力不從心，似乎從某個時刻開始，最初在一起的幸福被時光腐蝕得無影無蹤，剩下枯竭的軀殼，被生活折磨的奄奄一息。

??? 就在我對于傷害過她而顯得惴惴不安的時候，我遇見青木，他就站在那里，光線從他的頭頂穿透下來。強韌的，刺痛的光線，以及他白皙柔軟的臉，突然就毫無征兆的闖進我心臟的地方，軟軟的淪陷進去。

??? 察覺到我的視線，他緩緩的走過來，微笑的表情像是從一億光年以外的宇宙投射過來。

??? 他說：“嘿。我叫青木。”

??? 我抬起頭，就看到窗簾背后小小的，瘦弱的身影。我扯著嘴角，僵硬的笑。我知道，是梨子，她每天都站在同一個地方，然后，一直一直看著我消失。我說過，她有一雙通透的眼睛，但我亦分明感受得到，她見到青木時，眼瞼里滿滿的歡喜。

???我知道，她喜歡青木。

?? 每次青木看到我抬頭的時候，他都會沿著我的眼光看過去，然后問我：“你在看誰呢？”

?? 我只能軟軟的笑，我不能告訴青木，她叫梨子，她有一雙澄澈的眼睛。我是個自私得過分的人，我只是害怕，有一天青木的世界里，會看不到我的影子。青木把我的手緊緊的握在手心里，他的手心溫潤潮濕，有一刻我覺得青木和梨子很像，比如說，拉著我的姿勢，以及眼瞼里的了然。我有些害怕這樣的相似。

??

?

?? NO.5

???

?? 梨子并未對我提及她的心思，她只是緊緊地抱著她破舊發白的布娃娃，一直一直沉默的看著我。她樂于躺在我床上，在我快要沉睡的時候，她淡淡的問我：“姐，那個男孩，是叫青木吧？”

?? 我驚恐的從床上坐起來，我不知道她如何得知，她從未出過家門。而我，亦從未提及。梨子似乎對我過于強烈的反應感覺到訝異，她好笑的看著我：“你別慌啊，我只是問問。”

?? 那是時隔這么多年以來，我第一次看到梨子笑，仿佛回到很多年以前盛開的向日葵田里一樣，我的內心充滿恐懼和不安。那個盛夏半夜經常下雨，淅淅瀝瀝的雨滴擊打著窗戶，有種空曠而清脆的回音。我的手指無力的攥在梨子的手心里，滿心倦滯，我說：“是的，梨子。”混沌的聲音夾雜在雨滴里，消失殆盡。

?? 半夜的時候聽到曼嘔吐的聲音，知道她又喝得爛醉，從很多年前起，她的世界里就只有酒精。對于阿古，我，還有梨子，都不聞不問。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悲傷，才讓她寧愿整日整日的沉溺在酒精里，醉生夢死。而梨子，似乎天生就有曼的漠然和冰冷，對于這一切也只是不聞不問。

?? 這個季節，前所未有的荒蕪，我開始懼怕回到家，聽到永無止境的爭吵，以及看到梨子臉上漠然微笑的表情，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于我而言，前所未有的陌生。家里的廚房積滿了灰塵，曼酗酒，阿古不回家，梨子整日縮著身子坐在角落里。而我，木然的看著這一切。

?? 我把這一切說給青木聽，然后我看到他臉上茫然而疑惑的表情。我的青木，他顯然不能理解我的窘境。他只是拉著我的手，走在一排排蒼綠深邃的銀杏樹下，穿過無情的季節。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向日葵一排一排的死去，大片大片的尸體腐爛在荒蕪的田野里。它們帶走了明媚的夏日，帶走了曼。從第一次見到曼的時候我就知道，總有一天，她會離開。

?? 曼死于酒精中毒，窄小柔軟的內臟容納不了那么多冰冷厚重的液體。阿古對于曼的死顯得悲痛異常，這個日漸蒼老的男人，歷經生活的磨難，最后還是孤身一人，獨自蒼老。我呆滯地看著躺在冰冷棺木里的曼，她的臉色蒼白，完全沒有剛和阿古在一起的那種紅潤和健康。有一瞬間我覺得悲傷，曼的死亡讓我措手不及，我還來不及把我和她之間的糾葛了斷，她就迫不及待的離開。梨子面無表情的站在我旁邊，沒有多余的表情。我不知道她內心是不是有源源不斷的悲傷，我看不清楚，她從小便是，有著和同齡人不一樣的心思。

? 我問梨子，曼是不是真的離開了，并且永遠不再回來。

? 梨子沒有回答我，死亡的氣息彌漫在整個屋子里，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絕望，吞噬我的整個心臟。

?

?

? NO.6

?

?? 在阿古的人生轟然坍塌的時候，我跑去找青木，我想讓他帶我離開。他說過，只要有我，無論走到哪里，都是天堂。我知道我的青木，他一定會帶我，去尋找另外一個溫煦的夏日。

?? 然后，我親眼目睹我的青木，溫柔的抱著瘦小的梨子。他們頭頂是低垂著的天空，看不見湛藍的色澤。梨子回過頭看到我，嘴角浮現出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

?? 我的妹妹，和我最喜歡的人，雙雙背叛了我。我感覺不到疼痛，沒有疼痛。我只是發瘋一樣的跑回家里，關上房門，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門外漸漸傳來隱隱的啜泣，阿古悲痛滄桑的聲音透過門縫傳遞進來，我把頭埋在膝蓋上，我跟阿古，變成這個世界上最悲哀的兩個人。

?? 我想，我應該離開青木，成全梨子。從很多很多年前起，我的自私就顛覆了她的整個人生。她隱忍多年，不過是想要一個圓滿而已。在某個時刻，那個柔軟的梨子已經長大，直到對一切都波瀾不驚。

?? 在我離開之前，我去敲阿古的房門，阿古滿臉疲憊的看著我，我突然不忍心讓他再次面對別離。可是，我別無選擇，我只能假裝看不到他的難過。我說：“爸，我要走了，以后，就只有你和梨子在這個家了。”

?? 我剛說完，就看到阿古臉上迷惑而悲傷的表情，他的話就像是一塊燒得生紅的烙鐵，生生的烙在我的耳朵里。

?? 阿古說：“言夏，你要什么時候才能清醒，梨子早就死了，死在河邊的向日葵田里。”

?? 我難以置信的看著阿古，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騙我，雖然對于曼的死他很難過，但梨子，明明好端端的活著。阿古瘋了，一定是，他承受不了曼死亡的打擊。

?? 我跑去找梨子，我要讓她告訴阿古，她活著，并且跟我最喜歡的人在一起。但一切有關梨子的東西都像突然蒸發了一樣，只有角落里的布娃娃，一動不動的睜著她天真無邪的大眼睛。我的青木，梨子，全都不見了。

?? 阿古走到我身邊，嘆了口氣：“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想要給你一個完整的家，娶了曼回家，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 我不明白阿古說什么，他一直試圖告訴我，梨子死了，那個深邃的夜晚，他們并沒有找到她，只是在濃密的向日葵田里，發現梨子想要送給我的布娃娃。阿古說，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整日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再也沒有去過學校，也沒有說過話。曼無法承受打擊，拖著行李不辭而別。

?? 最后他說：“言夏，對不起。”

?? 我什么都聽不懂，我只是抱著梨子的布娃娃，努力回想梨子和青木擁抱的地方是哪里。我似乎聽到盛夏的蟲鳴，風聲。一切都距離我那么近。

?

?? N0.7

?

?? 阿古最終決定帶我離開，直到最后，我都沒有再見過梨子和青木。只是有個和曼很相似的女人來看過阿古，看到我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有一層亮晶晶的薄薄的濃霧。

?? 我的故事說完了，我不知道一切是不是發生過，我找不到一點證據來證明這一切。但夏天，一如既往的炎熱。是不是真的有梨子和青木來過我的世界呢，我不得而知，就像我糾結于回憶早上是不是把杯子里的藥片吃掉一樣。對不起，我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