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未來
一個叫三水的文學青年之死,就像砧板上,被尖刀切下的一塊肉。
1.
三水北漂之前,遺愿之一是讓我照顧好他的狗。
然我買好狗床去出租屋的時候,三水跟狗都已經下落不明了。
房東太太肥得睜不開的眼皮一直朝我斜睨著,我鎮定的看著空無一人的出租屋悼念了幾分鐘,然后關上房門,直到下了樓,這才罵出了口。
三水這個騙子,竟然害我白白損失了兩塊公交車錢。
三水北漂這件事,是他跟女朋友一起商量之后決定的。哦不,我不應該提他女朋友的事。
總之,三水只是形式上告訴了我一聲。狗都沒給我留下,這個混蛋。
好多天以后,三水終于從北京給我來了電話,決口不提狗的事,倒是徹徹底底的跟我撕了一頓那女人。
三水猝了一口,罵道,女人都特么的是婊子。
靠。我也罵了,三水你特么的眼睛長在屁股上了,沒看出來老娘也是個女的。
三水‘哦’了一聲,又接著把全天下的女人都罵了個遍。
失戀的人都是傻逼,我才不跟他計較。
說起三水的女朋友,我在他朋友圈刷到過一次,看著她那頭燙得都快炸到天上去的頭發,我真想不出來三水喜歡她的理由,但戀愛中的人都是睜眼瞎,誰知道三水是不是天生口味重,就喜歡另類的奇葩。
他們分手的原因,我不想說,男女間的那點事,說白了都是些渣。
兩人分手后,三水狀態一直不太好,好幾次打來電話都會破口大罵,就跟我才是他那分了手的女朋友似的,我腸子打結,還得心平氣和的安慰三水:讓你相信愛情,這就是盲目戀愛的下場。
三水呸了一口,還能不能說點好話的。
抱歉我不能,我狠狠的在三水傷口上撒了幾把辣椒,諄諄善誘,一心希望他趕緊治好他的喪,活得像個人。
但三水的失戀,就像一根被點燃引線的雷,轟然將他過往的人生炸了個遍,他開始抑郁,情緒低落,恐懼人群,莫名哭泣,以及,想到自殺才能感到快樂。
三水跟我說的話,我也開始聽不懂了,其實也是因為我懶,懶得去想他口中大段大段的哲學和唯心主義,也懶得去跟他驗證關于活著和死亡的命題。
一個天天想自殺的人,還關心世界的構成和人性的善惡,有個屁用。
快入秋的時候,三水跟我討論氯化鉀,他說只要注射一針,十秒必死。
我說三水,我們還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沒有做,就這么死了,太不甘心了。
三水不聽,他說,做不完了,一輩子都做不完了。
三水說,他不過是這個世界上一個冒名頂替的人,早晚有一天,都是要與他頂著的這身軀殼告別的。
但三水還是沒死,他決定要是能過得了這個冬天就活著,過不了就死。
2.
三水有季節強迫癥。
譬如,我對冬天的雪有種莫名的執念。而三水的執念,就是冬天鋒利的刀口。
他說,冬天適合死,適合死在一片白樺林里。
三水給我發了老家村子里的大片白樺林樹,樹干光禿禿的,我實在看不出有什么美感來。
可三水喜歡,他像一只遷徙的鳥,而那片白樺林,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他落腳的地方。
剛認識三水的時候,他還是個矯情做作的文藝青年,抱著個吉他來參加公司舉辦的才藝大賽。撕扯著嗓子唱林宥嘉的歌,臉上強裝出一股歷經世事的滄桑,與他那張年輕稚嫩的臉極不協調。我一直忙著參賽現場的瑣事,真沒好好聽他在唱些什么。
當時拿到冠軍獎金的,是幾個跳街舞的美少年,他們下臺的時候我居然忘了要搭個訕,倒是從此跟來打醬油的三水結下一段孽緣。
三水說,那是因為我們骨子里那一點相似作祟。
但說實話,我跟三水一點都不像。他想死,而我怕死。他討厭人群,而我喜歡熱鬧。他堅持人是靠著哄騙度過一生,而我相信有美好存在。唯一談得上有點相似的,就是我們都有間隙性妄想癥。
三水妄想自殺,而我妄想愛情。
三水對我充滿鄙視,他鄙視任何一個輕易談論愛情的人。
所以我跟三水,是注定總有一天要分道揚鑣的。三水說,我已經時時做好要失去你這個朋友的準備。
我想我也是。
一起吃飯的時候,三水給我看季節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一條條,丑陋而蜿蜒的傷口揭示著他對這個世界的反叛。
我坐在他對面喝咖啡,三水,你吧,就是太想不開了,這世上的事,從來都是負負得正的。
三水擺著他那顆憂郁的頭,喝了口熱巧克力,輕描淡寫的看著我說,你不懂,負負得負,正正也得負的。
去他的文藝青年。
3.
忘了說,三水是寫搞笑段子的,一個長期患有抑郁癥的文青,卻做著一份娛樂所有人的工作,我不知道三水怎么想的,但他很痛苦,他總在夜晚打來電話,說許未來我要去死。
我不知道三水的痛苦從哪里來,他覺得全世界都拋棄了他。
三水說,許未來,你是我唯一一個朋友了。
彼時他剛剛從微信里刪了一個好友,他堅持認為,當一個人開始不懂他說的話了,他們就不能再成為朋友。
我看著微信通訊錄里那兩百多個人,就像看著兩百多具沉睡千年的死尸,然而我還是沒有像他一樣把那些陳尸清理干凈。我怕極了那種環顧四周空無一人的孤獨感,三水說,你這樣自欺欺人有意思么。
我不想理他。
三水回來找過他女朋友一次,三水給我打電話,許未來,出來坐坐吧。
我沒去,三水身上的喪,讓我覺得喘不過氣來。
三水那天一定是一個人坐在路邊喝酒,喝高了更覺得這個世界沒什么可留戀的了。華燈霓虹,在他眼里更像一座鬼火森森的墳墓,他就著那些個燈火,就把自己的軀體給埋了。
他醒來之后,是在路邊的草叢里。在同一個女人身上失戀兩次的人很不走運,三水癱倒在草叢里的時候,沾了一身的狗屎。
他隨便找了個破澡堂洗洗干凈,在這城市屁股都還沒坐熱呢,就滾回北京了。臨走之前他終于刪了那個頭發炸上天的女朋友的所有聯系方式,我一直不知道,三水醉倒在路邊那天,他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三水回北京之后,還是跟我聊哲學,聊唯心主義,卻再也不跟我聊死亡和愛情了。
這兩個詞仿佛一夜之間就成了禁忌。
4.
三水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他說許未來,我就叫三水了。
我覺得他命中缺的不是水,但我沒敢說。
三水的夢想,是成為一個滯銷書作家,他說這個世界上能懂他的人寥寥無幾,如果他寫的東西暢銷了,那也就失去了意義。
寫了還不讓人看,那還寫個什么鬼。
可三水說,這就是我堅持寫作的全部意義了。
三水問我,許未來,你難道真的沒想過這些問題。
我還沒回答,三水又接了話,我知道你會怎么說。
你特么的懶得思考這些問題。三水咬牙切齒。
我回他,三水懂我。
三水呸了一聲,他說我覺得這個世界上靠腦子活著的女人,真的絕種了。
滾。我回罵。
三水說,滾這么浪漫的詞,別對著我說。
我常常安慰三水,別折騰了,像個傻逼一樣的活著吧。
三水總是學不會。
三水很少聊起他的母親,他們生來就有隔閡,就像投錯了胎又沒有辦法塞回去再生一次,極少的幾次,三水說,她不了解我,又總是以死相逼。
直到我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看著黑暗一點點填滿這個房間的時候,我才稍微理解了一點三水。
一只永遠遷徙的鳥,究竟有著怎樣悲涼的墜落姿勢。
但矯情的話,我跟三水從來都沒有說過一句。
深冬的時候,北方開始降雪,三水堅持迎著風雪跑步,他說只有跑步和寫作能證明他活著了。
我說活著就是活著了,這種跟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無聊的命題,有什么好證明的。
三水不說話了,他一定覺得我差不多快要成為這世上大多數傻逼之一了。
他在另一個世界活著,那個世界只有他自己。
5.
三水上班的時候沒完沒了的寫段子,段子笑點低,點擊量卻很高。他偶爾也在公開的圈子里推送一些,我不點贊,也不評論,像在觀望一場無關的閑事。但我想他應該會為此感到些許滿足,然而并沒有,他的段子寫得多么好,他的內心就有多么喪。
他時常改稿到半夜三四點,但其實也沒什么所謂,反正所有的白天對他來說也都是黑夜,天亮不亮的,也沒什么要緊。
而我從來不在晚上碼字,我按時入睡,這是我唯一能感覺到心里那個人的方式,我假裝他就住在隔壁,我閉著眼睛還能聽到他的呼吸。
在愛情里,哪里有那么多的棋逢對手和相守到底,更多的是愛而不得的徒勞無力。
我不敢直視白天,只好將希望寄托在黑夜,日日抱著腐爛的傷口舔舐。
這是我的妄想和沉淪。
就在那個腐爛的半夜,我第一次聽到三水的哭聲,他不說話,像游蕩在荒郊的孤魂。
我不停追問,他終于開口,沒有希望了,許未來,一點希望都不會有了。
我夢中風一樣輕飄飄的身影,終于也像風一樣輕飄飄的在他的哭聲中不見了,我有些煩躁,我說三水你能不能堅強點,特么的到底多大個女人多大點事,你這樣要死不活的有意思么。
三水在電話那邊沉默了幾秒,然后沉默的切斷了線。
我看著密不透風的黑夜,扯過被子把腦袋裹住,到底沒有再見到那個失了蹤的影子。
不怕太清醒,怕夢太美麗。
我裹在被窩里,到底還是流下了幾滴眼淚。三水不知道,其實失戀不可悲,可悲的是你心有所愛,卻連戀都沒得失。
我們到底還是不夠了解彼此。
6.
三水終歸還是沒有熬過這個冬天。
他的尸體,是在北京的殯儀館火化的,他從高樓墜下,自殺的姿勢一點都不優美,甚至都沒有用上十秒即死的氯化鉀。
三水很久以前說,這就跟寫作一樣的,一切都是為了完成我自己。
但他卻沒有如愿回到那片看上去光禿禿的白樺林,他的思想也許去了那里,然而他的軀體,卻在北方殘碎得很徹底。
我知道消息的時候,三水的骨灰已經長埋黃土,三水的母親給我打電話,她說三水只留下一封遺書,卻是寫給你的。
我沒有哭,只跟她說,你們不應該埋了他的。
她頓住,不明白我話里的意思。
三水信中寫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把信放在床頭的柜子里,偶爾也打開柜子,卻始終沒有取出來看過。
三水醉倒在草叢里那天,我就站在他對面的巷子里,看他搖搖晃晃,看他醉生夢死。華麗霓虹下,被埋葬的人還有我。
我一直堅持我跟三水都有病,抑郁、季節強迫、妄想、神經癥,治不好。但我知道我們其實都沒有病,只是太害怕這個世界。而它最終還是像個局外人一樣,旁觀我們挺胸插進一把尖刀,濺出的血染紅了整片黃昏。
我看著三水永遠不會再亮起來的頭像,終于按下了刪除鍵,就像殺人之后,冷靜的把尸體拋進了井里。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是真的失去三水這個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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